一只很小的鞋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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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六年,春季(克萊爾二十四歲,亨利三十二歲)
克萊爾:我和亨利結(jié)婚快兩年了,還沒有談論過生孩子的問題。我知道,亨利對這一前景并不樂觀。我一直不想問他,也不想追問自己究竟是為什么,因為我害怕他已經(jīng)看到未來的我們是沒有孩子的,我就是不想知道。我也不愿意去想亨利的問題是否會遺傳,是否會擾亂生育的程序。就這樣,很多重要的相關問題,我都不去想了,我整個人都陶醉在孩子的念頭里:他長得很像亨利,黑頭發(fā)、炯炯有神的眼睛;或者皮膚和我一樣白,有股奶香、爽身粉和肌膚混合的味道;或者是個胖寶寶,看見每樣東西都咯咯地笑個不停;或是個猴寶寶,低聲細語的寶寶。我夢見他,夢見自己爬上樹,在鳥巢里發(fā)現(xiàn)一只很小的鞋子;我夢見我手里的貓、書、三明治竟然都變成了小孩;我夢見自己在湖里游泳,發(fā)現(xiàn)湖底世界原來是孩子成長的秘密王國。
突然我身邊到處都是小孩子:A&P商場里有個紅頭發(fā)的小女孩,她戴著太陽帽正在打呼嚕;專門給素食者制作美味雞蛋卷的福旺中國餐館老板的兒子,一個瘦小的、瞪著眼睛的華裔男孩;放《蝙蝠俠》的電影院里,一個還在酣睡的孩子幾乎還沒長什么頭發(fā);在百貨商店的試衣間里,一位友好的母親讓我?guī)退б粫齻€月大的女兒——我當時真想跳起身,把那團又小又軟的肉球貼在胸口,瘋狂地跑回家,可我竭力克制著沖動,坐在一張粉色米色鑲拼的塑料椅子上等她。
我的身體需要一個孩子,我覺得自己空空蕩蕩的,想要被充滿。我想要一個我愛的人能夠留下來:永遠,留在我能夠找到的地方。我希望亨利的一部分變成這個孩子,這樣,當他去旅行時,不再是全然地離去,還會有他的一部分和我在一起……保險,以備火患、水災和不可抗拒之神力。
一九六六年十月二日,星期天(亨利三十三歲)
亨利:一九六六年,威斯康辛州阿普爾頓的一棵樹下,我悠閑自得地坐著,我從一家漂亮的小干洗店里偷來了一件白色T恤和卡其褲,嘴里啃著金槍魚三明治。在芝加哥的某處,我才三歲,媽媽還活著,時間錯亂癥還沒有發(fā)作。我向幼年的我致敬。一想到自己的幼年,我便聯(lián)想到克萊爾,聯(lián)想到我們?yōu)榱四軕焉弦粋€孩子而做的努力。我也很迫切,想趕快給她一個寶寶,看著克萊爾像瓜果一樣地成熟,像豐饒女神得墨忒耳一樣容光煥發(fā)。但是我想要的是一個正常的孩子,他能做其他一切正常孩子能做的事情:吮吸、抓握、拉屎、睡覺、大笑;翻滾、坐直、走路、咿呀。我想看看爸爸笨手笨腳地搖晃孫子的模樣,我給他的快樂實在太少了——這畢竟是個補償,一個安慰。也是給克萊爾的一個安慰:每當我被時間帶走,我的一部分就可以留下來陪她。
可是:可是。我知道,不用知道,也能感到,這幾乎不可能。我知道,我的孩子很可能也是個會隨時消失的人,一個會魔幻般失去蹤影的寶寶,仿佛在童話里蒸發(fā)一樣。就算依仗自己最旺盛的欲望,在克萊爾身上喘息,吸氣,祈禱性的奇跡能賜給我們一個孩子,我身體里的另一個聲音同樣也會強烈地禱告——千萬別懷上。我想起猴子的手掌①①《猴子的手掌》(The Monkeys Paw)是 雅各布(Jacobs)于1902年寫成的一部短篇小說。故事中某只死猴子的手掌是個具有靈力的法寶,可以幫助擁有它的人實現(xiàn)三個愿望。不過伴隨著三個愿望到來的,卻是無比沉重的代價。在雅各布的小說中,懷特一家人的第一個愿望是財富,不過其代價卻是他們的兒子痛苦的死亡。于是第二個愿望是試圖“糾正”第一個愿望。而當?shù)诙€企圖“糾正”的愿望發(fā)出后,付出的代價居然比第一次更加沉重,于是又有了第三個愿望。到了最后,僅僅實現(xiàn)了第一個愿望,而其他兩個愿望相互對沖,只是抵消發(fā)愿者的恐懼而已。,三個愿望,它們相繼而來,卻可怕萬分。我們的愿望是否也如此矛盾重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