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第一天在卡恩頓入睡到現(xiàn)在,好多年過去了。這座屋子其實已經(jīng)崩潰,像我一樣,我想道,絲毫不覺得驚訝。
我像個影子似的站在我曾經(jīng)那么精致的意大利式花園的褐色和米色中間,我還記得我第一次看見這座屋子時的情景。這再也不是原來的屋子了,雖然粗心的人看不出來。它的骨架還在,但是其他部分幾乎沒什么讓我感到熟悉的了。這座新古典主義的紅磚樓房,正面有古希臘柱廊,巨大的兩層樓長廊橫貫整個屋后,現(xiàn)在樓房空了:我們只好退到東邊的廂房,那里曾經(jīng)是最早的邊民的宅邸。沒有那么些奴隸,我們操持不了那個屋子。約翰堅持要在聯(lián)邦政府征用我們的奴隸并奪取他們能沾上手的一切東西之前,把我們的大多數(shù)奴隸送到亞拉巴馬他的朋友那里去。這屋子太大,瑪麗婭管不過來,約翰說。我知道這句話只說對了一部分。另外一部分,我知道,是因為我丈夫不想讓我跟我死去的孩子們住在一起,哪怕只是暫時跟他們分開也好。這并沒有阻止我穿過他們的房間,聽他們的動靜。
我還記得我的孩子們的聲音,以及我自己教他們念書、給他們講《圣經(jīng)》故事的聲音,鋼琴的聲音,門廳里那只高高的有罩子的鐘滴答滴答的聲音。什么都沒有消失。我想象中孩子們的體味和聲音存在于某個地方,被風吹走。這個想法讓我感到寬慰。它們還存在于我的腦子里,像記憶一樣,但是近來我開始不再相信那些了。
我無法把那些記憶留在身后,它們像蚊子似的對著我嗡嗡。
屋子中間有一條走廊,從前門直通后門,把底樓一分為二。有一座樓梯通往樓上同樣的門廳。沉甸甸的楊樹門通向門廳兩邊的兩個臥室。一樓進口處的左邊是最好的客廳,我丈夫的辦公室在右邊。屋子后面有一扇門,里面是起居室,那里曾經(jīng)掛著我們?nèi)业男は瘛4┻^門廳是餐廳,現(xiàn)在餐桌上罩著亞麻布。樓上是我待得最多的地方,我孩子的臥室的門依然關(guān)著。門廊上方有一個小得出奇的房間,沒有什么特別的用處——是建筑上的失誤,一個計劃外的空間——我就是在那里,坐在馬尾襯小搖椅里,度過了一天又一天。
我在醫(yī)學上是個謎。像我認識的富蘭克林的其他女士一樣,我在陷于悲傷中的時候,醫(yī)生就會開給我鴉片酒,而與其他女人不同的是,我一直深深地沉浸于絕望和——是的,我知道——我的怪癖中。根據(jù)克里夫醫(yī)生的說法,這不是一般的后果。我以前的圈子里的女士們在把她們的丈夫或孩子送去作戰(zhàn)之后,有了這個裝鴉片酒的小瓶子,睡覺就不會做夢。她們可以走來走去,假裝在料理家務(wù),但其實她們白天都是在一種麻木不仁的狀態(tài)中行走,在跟人講話的時候,從來不曾完全清楚地知道是什么時候開始的,或什么時候該結(jié)束。
但事實上,我從沒喝過鴉片酒。我每天都從酒瓶里往一個香水瓶里倒一點兒,我把這個香水瓶藏在我衣櫥的隔層里。每個月左右,約翰都會準時給我再拿一瓶來,我就每天都往香水瓶里倒一點兒。我最多只能開這些了,因為哪怕再多一點兒,要是她一不小心一下子喝了的話,就會要了她的命,克里夫醫(yī)生曾這樣對約翰說,他以為我不會聽見。
好多年前,我看著我才三個月的兒子約翰·蘭達爾夭折,這是第一個離開我的孩子,從那以后,我收集了幾十劑幾十劑致人死命的鴉片酒,日復一日,使用的香水瓶越來越大。他的眼睛那么大,而他的身體又那么小,當他往上看我時,他的眉頭老是皺著,露出痛苦和乞求的神情。我看到了天真無邪存在的可能,也看到了針對這種想法本身,針對我,針對我的兒子犯下的駭人罪行。有時候痛苦會停止,他會笑,而當我也沖他笑,向他顯示我愛他時,他是個最奇妙的小東西時,我的眼淚卻禁不住流出來。后來他不再笑了。他在這個世界里毫無防御能力,所以我更愛他,恨這個世界。每天我一醒來,就到衣櫥里把瓶子拿出來。我在手里掂著它的分量,問我自己那天要不要把它喝掉,每天的回答都是不。然后我就把瓶子放回那個秘密隔層里,把那扇秘密的門關(guān)上。有些日子我思念這個瓶子比思念其他東西都厲害,有一次我還拔出了瓶塞,但我總是又把它塞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