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場白日夢做到一半的時候,我意識到,我一直聽到的劈里啪啦的聲音不是槍彈打在軋花廠廠房上的聲音。我被碎木片濺到之后,抬頭看了一下,發(fā)現(xiàn)槍彈打在木板條上發(fā)出的是噗噗聲。而那劈里啪啦的聲音是對面?zhèn)鱽淼?,來自陣地外面。死人和快死的人緊緊擠在一起,敵軍只能踩著他們的身體沖鋒,腳、胳臂和肋骨都被踩碎,那劈里啪啦的聲音就是骨頭碎裂的聲音。
我試圖讓手下不要朝旗手開槍,但是我無能為力。恰恰相反,看見那些旗幟,我的手下就平添一股怒氣,我想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理由吧。所以那個聲音嘶啞的年輕人狂叫著,天知道在叫些什么,他揮舞著旗幟招集部隊的時候,倒在了我們的工事前沿。他沒有看見部隊上來,就面朝著他的人們向前跌倒,雙臂伸出像要擁抱他們似的。我們看見那個部隊艱難地穿過鐵絲網,我們開槍打死了他們。我們看見幸存者集中起來,由一個目光兇狠的年輕軍官率領,我們把他也打死了,還有他的馬。我們打死了他們很多人,其他人依然跌跌撞撞地朝陣地沖來。那大個子旗手從一個沖到一半就倒地的戰(zhàn)友手中接過旗幟,然后他像個撲哧撲哧的火車頭似的沖過來,偶爾吼上幾句,好像讓其他人遲疑了片刻,然后才繼續(xù)往前沖。顯然他不是個天生的領袖。然后他死了。
我徹底放開了。殺戮不再是毫無趣味的事情。我殺得性起,能殺多少就殺多少,因為我看見我們的很多年輕人被殺了,他們中大多數(shù)在通過陣地上的板條往外看時,不是眼睛就是額頭被打中了。我們的戰(zhàn)壕里躺滿了雙方的尸體,我只好指定兩個人負責盡可能把尸體拖出去,讓我們能有個站的地方。不,到了那個份上,我殺起邦聯(lián)軍來已經毫不手軟。戰(zhàn)斗的最初震撼已經過去。我麻木了。
但是槍殺一個不帶武器的人,這是值得追究的,盡管他扛著他們該死的旗幟,似乎還是屬于越界的。那種對事業(yè)的絕對信念,為完成一種象征性的任務而甘冒生命危險的精神,這是值得我尊重的,盡管它看上去那么魯莽。一個擁有這種盲目勇氣的人,會讓人想到一種最原始的東西,也許最好將其遺忘,但依然不同凡響。
但我出手太慢,沒能救得了那第一個旗手,他倒了下去。就在那時,我注意到了另一個人。
我看見他在二十碼開外,準備拾起一面面旗幟。他個子很高,有一雙憂郁的棕色眼睛,當那些旗幟搖晃著倒下時,他好像嘆氣了。不過最令我難忘的是,他沒有奔跑。他走到了旗幟跟前,把手槍扔下。抓住旗桿,然后轉身朝我們走來,就像走在一個游行隊伍的前頭似的。他默默無語,只是把旗幟高高舉過頭頂。他還在微笑,我覺得這正是讓我們的小伙子們猶豫的一個原因,從而給了我干涉的機會。
“別朝那個旗手開槍?!?/p>
魏斯舉起了槍,好像沒聽見我的話,我朝他躍去,把他的槍打掉。我似乎讓他從噩夢中驚醒,他看著四周,搖著腦袋,似乎要把什么東西從腦袋里清洗出去。我又叫了起來。
“別朝他開槍!別朝他開槍!讓那個旗手過來?!?/p>
大部分人聽了我的話,但是有幾個還是朝旗手開了槍,奇妙的是居然沒有一顆子彈打中他,就連誤打誤撞的也沒有。他閑庭信步似的——我實在找不出更好的詞來形容他的步伐——來到我們的陣地上,爬到最高點,當著我的面把旗幟插好。他還在微笑,鼻子翹到空中,發(fā)瘋似的仰天大笑。若不是要操心別的事情,消滅別的敵人,我的手下肯定會瞪著眼睛朝他看得更久。但是最終畢竟只有他和我兩個人。他環(huán)顧四周,好像征服了一座大山似的,他像個哀求者那樣把手臂朝兩邊伸開。他在等待什么。
我伸手抓住他的皮帶,把他拉進了戰(zhàn)壕,他抬頭看著我,他的眼睛埋在他那皮革似的棕黃色臉上。然后他把衣領拉下來,露出脖子。他指著脖子,像是在說,朝這兒打,快。我始終用腳踩著他的胸口,注視著他,直到他臉上的表情都變了。他變得憤怒,在我的腳下掙扎。他罵我是膽小鬼。他朝我吐唾沫,我氣得差點撕他的喉嚨,但是他身上的某種氣質讓我下不了手。這樣的人是不應該死的。他看上去年齡大些,大得不應該這么不假思索地放棄自己的生命。即便在做著掙扎,他的臉也放松了下來,眼睛之間的皺紋也舒展了。他像認識我似的看著我,皮笑肉不笑。那時我也差點兒殺了他。但是隨后他停止了掙扎,安靜地躺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