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花園,站在兩條小道的交叉點上,雖然有過幾個小時的溫暖天氣,但腳下的泥土依然堅硬。我一邊聽著反射到我耳朵里的新的聲響,一邊心不在焉地撫弄著冬眠中的麒麟菊和金光菊的褐色空心花稈。種子從它們的莢果里爆出來,粘附在我的黑色羊毛長裙的后面。我默默地站著,所以聽得清清楚楚。那聲音讓我停了下來,需要我全神貫注。
這是戰(zhàn)斗的聲音。兩英里開外來復槍槍彈的炸裂聲,像是在一個冷卻的壁爐里重新生火而發(fā)出的劈里啪啦聲。令我驚訝的是,那聲音居然毫無傷害性,然而它到處滲透,永不消失。自從聽到第一聲槍響后,我似乎就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了。我偶爾還能聽到炮彈深沉的砰砰聲,每一聲都把空氣聚攏起來,把它變成像是游行時的擊鼓聲。我盡力想聽到別的聲音——比如金翅雀和山雀的吱吱聲——但不是它們飛走了,就是我對它們聽而不聞。沒有別的聲音。甚至連懸在樹上的最后一批枯葉的窸窣聲都沒有。炮彈的爆炸聲越來越響,我突然意識到,它們是在我們的土地上,在我們碩果僅存的樹林里爆炸。我們,在經(jīng)過似乎是整個一生的等待,等待著這場戰(zhàn)爭過去,現(xiàn)在卻發(fā)現(xiàn),這場戰(zhàn)爭離我們的世界這么近。為什么會有人把他們的槍對準我們的土地?卡恩頓肯定是沒有軍隊的呀。
就在戰(zhàn)斗開始的時候,那兩個外科醫(yī)生,每人帶著一小隊護理人員,來到了我家。他們摘下了兩扇內(nèi)門,那可是厚實的楊木門漆成精致的仿紅木,他們把這兩扇門改成了手術(shù)臺,擱在匆匆搭成的支架上。第一個進來的醫(yī)生是小個子,皺著眉頭,禿頂,還瘸著一條腿。他一路走過,把泥土撒了一地,身上散發(fā)著乙醚和馬糞味。他看到了瑪麗婭擺放在門廊里的那一堆撕開的被單后,要求準備更多的繃帶。
第二個醫(yī)生步履緩慢,他身子沉,年紀大,臉頰通紅,其實他的臉是蒼白的。
“天哪,溫斯頓,繃帶總是不夠。我們早晚會用完的,向來如此。冷靜。”
當矮醫(yī)生在瑪麗婭面前指手畫腳時,那個老醫(yī)生說了上面那段話,我很感謝他的干涉。我看見瑪麗婭已經(jīng)攥起了拳頭,并且克制著不讓自己皺起眉頭。
他們的聲音在光禿禿的地板上回響,穿過了空房間,屋子好像變得越來越大,似乎墻壁在移開,我很快就會消失在這些墻壁中間,變成一個很小的、被遺忘的東西。當醫(yī)生和他們的助手在拾掇屋子的時候,我?guī)е⒆觽冊诘讟亲邅碜呷?。約翰陪我走了一會兒,并試圖抓住我的手,但我不想把手從圍裙的前口袋里拿出來。好多年來我們一直喜歡這么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我覺得最好不要提這件事。我們從花園和屋子中間走過,穿過屋前小路上成排的杉樹,圍著涼颼颼的廂房,走過奴隸們住的區(qū)域。在我們經(jīng)過蓄水箱時,約翰朝里面看了看。
“我預計他們需要更多的水?!?/p>
“是的?!?/p>
“狄俄波利斯和我可以到井邊去打水。你就留在這兒?!?/p>
“當然?!?/p>
約翰把他的下巴擱在我的頭上,把我拉到他身邊。我僵硬地站在他的懷里,約翰似乎又變得尷尬起來。他放開了我。
“我一定得弄到水?!?/p>
我繼續(xù)在房子周圍轉(zhuǎn)悠,聽著敞開的窗子里傳出瑪麗婭的叫聲。聽那個人的,把那些椅子搬到這兒來,把剪刀給我。我不知道該拿自己怎么辦,所以只好散步。我不知道接下來會要我干什么。主啊,給我智慧,讓我知道你想要我干什么,并給我這么做的力量。每次經(jīng)過屋子的正門,我都要這么祈禱,至少祈禱了十來次。
最后,一個嗓子嘶啞的男孩站在前門的磚頭小路的盡頭,摟著另一個男孩,那人斜靠在他身上。他們不會超過十四歲。我走到屋子正面,我們兩個——那個沒有受傷的男孩和我——在雪松通道里面面相覷。我想揮手讓他們往前走,但是我又不愿把手從圍裙口袋里拿出來。我默默地站著。那個男孩在小路對面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