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舒婭家這間八九平方米的房間里,靠墻放一張大床,床頭柜連著橫擱的小寫字桌,寫字桌再與一具大衣櫥形成直角。這樣,四壁墻都滿了,房門只能開半扇,中間巴掌大一塊空地,放了幾把椅子,床沿上也擠坐了人。這里可不能和小老大的沙龍比,這里根本談不上沙龍,它是一間內(nèi)室。他們還要將窗簾拉上,因為要說反潮流的話,將頭靠攏,身體挨身體。他們嗅得見她們身上頭發(fā)上的香,是一種無名的花香。她們也嗅到了他們的氣味,絕稱不上香的,而是有些腥,類似銅鐵的腥。說起來很古怪,這兩種氣味從何而來呢?似乎只有他們之間,彼此才嗅得到。這也是隱秘的。他們擠在一起,壓低著聲息,不知是因為那隱秘,還是這隱秘。在最初的時候,他們不分你我他,打成一片,是混沌的一個整體。漸漸的,他們的小世界澄清了,各人顯出各人的面目,劃出了分野,于是,普遍的吸引就變得有針對性了。
事情還是靠七月來開局。七月喜歡舒婭。當時,在校園里,他將他的自行車朝她們中間一推,其實就是推給舒婭。像七月這樣懵懂的人,本能反而很健康,他比其他幾個人更懂女性的好看和可愛。而且,他能夠坦然表現(xiàn)出自己的喜歡。他很維護舒婭,當舒婭說話的時候,他不允許人搶話。有人搶話,他就很不客氣地擋住那人的話頭。偏偏舒婭對她自己說的話并不重視,她說話并不為要說什么,只是為了熱鬧。所以她常常是夾在人們中間,雜七雜八地說。七月攔住搶話的人,讓舒婭繼續(xù)往下說。舒婭靜了一會兒,然后問:我剛才說什么了?大家就笑。舒婭呢,就算是說過了,不再說了。七月自己要說話,也不允許別人搶話,因為他是要說給舒婭聽的。而他又不是個善言的人,說話缺少風(fēng)趣,所以常常是舒婭來打斷他。舒婭一出聲,七月立馬住嘴,深覺自己是個討厭的人。舒婭卻又覺得七月沒勁了。舒婭再懵懂,依然知道自己對七月有特權(quán),這個特權(quán)滿足著,同時又損害著她的虛榮心。因為,七月是公認的可笑的人,誰都可以對他輕慢的。所以,她就有些欺負七月呢!但是,一個姑娘,且又性情溫柔,這欺負也挺甜蜜。假如有人與舒婭起些爭執(zhí),通常都是極細碎的小節(jié),七月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幫舒婭,可舒婭卻一轉(zhuǎn)立場,站到對方那邊去了。七月要和人爭執(zhí)呢,舒婭一定是幫那人的。他這個謙遜的人,在舒婭面前,簡直都有些卑下了。大家有時候會拿他開心,說:舒婭不生氣,你生什么氣?或者:舒婭不起勁,你起什么勁?這樣,舒婭就要不高興了,于是,對他的態(tài)度就更兇狠一些。
不管舒婭如何給七月冷臉看,舒拉還是歡迎七月。七月呢,也同舒拉合得來。要換了別人就嫌無聊了,頭腦簡單的七月,無論與誰都合得來。最重要的是,還有舒婭在。他時不時地回頭,朝舒婭的方向看一眼,因為他所說的話都是說給舒婭聽,所做的事也是做給舒婭看。七月將舒拉當孩子,舒拉呢,將七月當大玩具。小孩子都是勢利眼,曉得什么人惹得起,什么人惹不起,七月是任她拿捏的。舒拉和七月瘋,舒婭在旁邊有時會禁不住笑,七月就像得了獎賞,又驚又喜。又有時候,舒婭會呵斥舒拉不要太放肆。七月心中感激,嘴里喃喃地說:沒事,沒事。不知不覺間,他們的聚會解散了,化整為零,一個對一個。又有一個人也開始獨自上門了,那人就是小兔子。
小兔子那雙眼睛,笑起來水波蕩漾,映花映柳的。他的嘴,也很調(diào)皮,嘴角向上翹,說出的話,可是要比七月好聽。七月哇里哇啦說一大堆,都不如小兔子輕輕說一句入耳。他來到這里,并不與舒拉嗦,可舒拉倒對他有所顧忌,敬而遠之的,挺規(guī)矩。所以,他在的時候,氣氛是比較安靜的,甚而至于,斂聲屏息。舒婭端正地坐在椅上,書放在膝上,眼睛則垂著,有時候抬起頭,看看小兔子。小兔子也正看著她,眼光軟軟的,不像七月,是直愣愣的。兩人相視的一瞬,都有些發(fā)窘,臉紅紅的,停一會兒,又閃開去,然后,就有一陣子更深的靜默。坐在一邊的舒拉,就像一種小獸,具有特殊功能,感覺到房間里氣流出現(xiàn)異常。猛地轉(zhuǎn)過頭,四下里看看。這種小獸的視覺卻一般,結(jié)果什么也看不到,又轉(zhuǎn)回去。
經(jīng)常地,小兔子在的時候,七月也在,自然是被舒拉糾纏著。舒婭與小兔子也不多話,只是靜靜地坐著,顯得七月和舒拉十分喧嘩,而他們有著某一種默契,并且劃分了界線:小兔子和舒婭一伙,七月和舒拉一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