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舒婭家相隔一條橫街的馬路對面,有三個并排的弄口——這條昔日繁華,今日略見蕭條的馬路上,有著無數的弄口,深入進去,各有一爿天地。弄內的房屋一律是紅色的磚面,樓層處以水泥圍腰,總共三層,再加三角頂層?;鶎挻螅綁褪沁|闊的一面,攀著爬墻虎。每一個門牌號碼里,都居住著許多人家,雖是局促的,門戶卻很嚴謹。以此也可看出,這里的人家多是中等,屬于小市民的階層。舒婭的同學,也就是她們那一伙中的一個,葉穎珠,就住在這里。現在,南昌常常往這里跑。他騎著自行車,駛過排排樓房,有新晾出的衣服滴下水珠子,帶著肥皂的氣味,和自來水的氯氣味,落在他的頭上。南昌從一排排的前門與后門之間駛過,門里的生活令他有些敬畏,這敬畏不是來自它們的高深,恰恰相反,它們是平凡而且庸常的。
他駛進一條橫弄,停下,抬起頭向上喊了一聲。不一時,門里傳出樓梯的響動,走出葉穎珠。這是一個膚色黝黑的女孩,眼睛是帶了梢的杏眼,眉和睫是濃密的,鼻梁很纖巧地向上翹,兩個嘴角微微有點兒下陷,襯出臉頰的曲線,所以人們還是得承認,她是好看的。聽她的名字,葉穎珠——典型的小家碧玉,又是長在這安居樂業(yè)的街坊里巷——都有些不像她??墒牵址焕锵锲鋵嶋s得很,是另一種蠻荒,也能生出野玫瑰。她是她們這一伙里,性情最活潑調皮的一個。這會兒,與南昌單獨地面對面,她也變得老實起來,很文靜地倚門站著,只是聽南昌說話,并不插嘴??墒?,忽然間,她一回眸,嘴角動一動,你就知道有什么心思在飛快地轉著。
珠珠的家庭是這城市中最典型的職員家庭,父親是一家燈泡廠的技師,因是公私合營之前的老人員,拿的是保留工資,遠高于其后的工資標準。母親在一家小學校做會計。這樣的人家,是最安全的了,哪一種革命都革不到他們頭上,因為憑技藝和勞動吃飯,和政權、政治都無關。于是就有了積累,是殷實的小康。她的父母,猛一看,你要嚇一跳,父親戴一副金絲邊眼鏡,西裝褲筆挺,皮鞋锃亮;母親呢,毛料面的襯絨夾襖,或者,開司米的短大衣。而且,夫婦都是矜持的表情,就像一對資產者,難道是大革命漏網的魚?可這也恰恰說明,他們不是有產者,而是真正的勞動階級。這城市里的勞動階級就有著如此的翩翩風度,繁華大街兩側的里巷間,就有著這樣的勞動階級。
起初,珠珠的鄰居們都對這個穿軍裝、剃平頭的青年抱警覺的態(tài)度。有一次,南昌拿著一顆手榴彈玩著,不過是一顆教練彈,可這里的人哪見過?就有人去報告了珠珠的媽媽,說珠珠的這個同學是個危險人物。她母親自然要對珠珠立規(guī)矩,不許那人再上門。但規(guī)矩自管規(guī)矩,這樣大的子女,都有了自己的主意,能嘴上應一聲就算聽話的了。所以,南昌還是照樣來。再說,人家又沒進門,只不過站在后門口。珠珠呢,就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一方面是將大人的話當耳邊風,另一方面也是向鄰里們挑戰(zhàn),誰讓他們大驚小怪,還搬弄口舌。有一陣子,樓上樓下好是議論。警告珠珠家大人沒有效果,就不再做聲,只是為珠珠惋惜,似乎珠珠已經到了墮落的邊緣,而他們是盡到了提醒的義務。
珠珠家的底樓,有一個比珠珠小兩歲的女孩。她和珠珠原先還算要好,因為她們是這幢房子里惟有的年齡相近的兩個女孩。近來她卻對珠珠態(tài)度冷淡了,當她從珠珠和南昌中間走過,總是驕傲地昂著一張臉,珠珠與她打招呼:出去???或者:回來?。克疾换卮?。好像珠珠是不規(guī)矩的人,而她卻是貞女,不能受玷辱。同樣,她也自覺擔負著監(jiān)視的義務,她若是在家,必要把房門敞開,她則面向房門踏縫紉機,正好對著后門口的南昌和珠珠。他們知道她在看,還是有些不自然,但她一個小女孩子,不值得他們挑戰(zhàn),就從后門口移開,到廚房的窗下。這時,她就端著鋼精鍋,在陽光下揀米里的沙子。
現在,南昌他們這一幫人再聚在一起,就各懷各的心事了。表面上說著共同的話題,內中卻伏著潛流,向著各自的目標交錯涌動。舒婭家的小房間容不下他們騷動的熱情了,他們聚會的地方移到了室外馬路上。舒婭家弄口有一個街心花園,成了他們聚會的地點。再有,那林蔭道上大飯店的廊下,他們幾架自行車、七八個人往那里一扎,就覺著有一股子氣象生出來,興興然,勃勃然的。早上十來點鐘的太陽,略斜地照過來,他們就在光里面活動,真是有一種璀璨。他們招搖得很,街上的人叫不出他們的名字,但都認識他們,將他們歸進不規(guī)矩的那類男女。這時候,他們的軍服、馬靴、板刷式的發(fā)型,還有自行車,不止代表著某一個階級,還是一種時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