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靜坐(1)

雪花和秘密的扇子 作者:(美)鄺麗莎


  靜坐(1)
  
  在這個村子里,照他們的話說,我是一個“惟一還未死去的人”,一個八十歲的寡婦。丈夫去世后,日子變得異常的冗長。我不再關(guān)心牡丹或是其他人為我準備了什么樣的拿手小菜,也不再期待著發(fā)生在這個屋檐下的稀松平常的快樂?,F(xiàn)在惟一能讓我感到興趣的便是對過往的回憶。時過境遷,我終于可以說出一切了。過去我得依靠我的娘家來養(yǎng)育我成人,之后靠夫家來養(yǎng)家口,所以我不能說。而現(xiàn)在,我可有一生的故事要傾訴。我再沒有什么可失去的了,也不會冒犯到任何人了。
  
  這么多年后,我對自己的優(yōu)缺點一清二楚,而事實上它們往往是同一個。我的整個一生都在渴望愛。我知道這樣是不對的,不管是作為一個女孩還是后來為人妻,但是我卻依然執(zhí)著地堅持著這份對于愛不合情理的渴望,而它卻成了我一生中種種遭遇的根源。我曾夢想得到母親的關(guān)注,夢想著家人的愛。為了獲得他們的這種情感,我學著去順從,雖說這是理想中一個女人所應(yīng)具備的,可是我似乎顯得過分順從了。我可以為了他們一絲一毫的親切感,努力去實現(xiàn)他們的所有期望。我的那雙腳是全縣最小的,為此我腳上的骨頭被生生折斷,只為了裹成一個更姣好的樣子。
  
  每當我感到自己無法再去忍受那種刻骨的疼痛,每當淚水一次次滴落在沾滿鮮血的裹腳布上,我的耳邊總會傳來母親的柔聲細語與一次次的鼓勵,再多堅持一個小時,再多堅持一天,再多堅持一個星期。母親還不時提醒著我,如果能多堅持一會兒,我將會得到的回報。母親就用這種特殊的方式教會我如何去忍受——不僅是纏足或身懷六甲時那種肉體上的純粹煎熬,還有那些歷數(shù)不盡的刺入心扉、滲入靈魂的痛楚。我的母親總是向我指出身上的不足,教導我如何將劣勢化為優(yōu)勢。在縣里,母親對我的這種愛被稱為“疼愛”。我的兒子后來告訴我,在男人的文字里“疼愛”是由兩個漢字組成。“疼愛”的“疼”就是疼痛的意思。這就是對母親所給予我的愛的最好注釋啊。
  
  纏足改變了我的雙足,也改變了我的性格,我總是有種奇怪的感覺,曾經(jīng)的那段經(jīng)歷似乎貫穿了我整個一生,把我從一個溫順的小孩蛻變成了意志堅定的女孩,又從一個對婆家提出的任何要求都千依百順的少婦蛻變成一個本縣地位最高的女人,村里法規(guī)習俗的執(zhí)行者。在我步入不惑之年之際,纏足的嚴酷已經(jīng)從我的三寸金蓮注入了我的心田,使我一味固守著這個導致了所有不合理和悲痛的堡壘。我再也無法去原諒那些愛我的和我愛的人了。
  
  我惟一可以用來反叛的方式來自女書,我們女性獨有的神秘文字。它第一次進入我的生活是因為我收到雪花——我的老同女書通信往來的對象?!蛠淼囊话颜凵?,它現(xiàn)在就放在桌上,后來的一次便是我和雪花見面的時候。與和雪花交往時的我截然不同,現(xiàn)實生活中的我一直努力做一個值得尊敬的妻子,一個值得稱贊的媳婦,一個對子女關(guān)懷備至的母親。在最艱難的日子里,我的心也如同玉石般堅硬。我曾用自己內(nèi)心巨大的毅力來忍受種種悲痛。可是現(xiàn)在的我,只是一個孤寡老嫗,像傳統(tǒng)所要求的那樣,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這里。我明白,我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已經(jīng)很久了。
  
  我的一生中的大多數(shù)時間是在閣樓上屬于女人們的屋子里度過的,除了咸豐五年那可怕的三個月外。我去了廟里,回過娘家,甚至還去見了雪花,但對外面的世界卻知之甚少。我聽到男人們在討論著稅收問題、干旱的困擾和起義的事,而這一切離我的生活卻顯得有些遙不可及。我所知道的只是刺繡、編織、做菜、燒飯,還有就是我的婆家人、我的孩子們、我的孫兒們、我的曾孫們以及我的女書。我的人生和別人的毫無異樣——從閨中少女到為人妻母,到子孫滿堂,再到如今的這般靜坐度日。
  
  我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坐在這里,而陪伴著我的只有無盡的回憶和眼前的這把折扇。當我拿起這把扇子,多么奇怪啊,我總是感受不到它所應(yīng)承載的重量,要知道它曾記錄了太多太多的喜悅和悲傷。我迫不及待地將折扇打開,每一片折頁在面前徐徐展開時所發(fā)出的聲響,都撥動我的心弦,仿佛感受到當初的那顆驛動的心。過往的種種回憶頓時如潮水般回涌而來,一一浮現(xiàn)眼前。這段經(jīng)歷延續(xù)了整整四十年,一次次在記憶中反復(fù)地溫習回首,往事早已銘刻心間,熟如兒時吟唱的童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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