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家以后激動極了,像竹筒倒豆子,一口氣都說了,華倫坐在廚房的桌子旁邊,連連點頭。我注意到那種消瘦,那種灰暗的臉色,就像你患了嚴重的頭疼,或者確實病得很厲害的時候那樣。于是我說,‘你不舒服嗎?’華倫,可憐的人兒!拼命克制著。然后突然說了出來?!H矶际?。四到六個月。不想在你上課的時候讓你擔心。’”
姑媽站起身來,擦了擦她的椅子,走到門邊透透氣,擺脫因心理作用而感到的黃蠟的惡臭。
“結(jié)果,三個月就結(jié)束了。我情緒恢復(fù)過來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買來那只小狗,給它取了名字?!睕]有解釋她需要每天五十次地念叨艾琳·華倫這個名字的一部分,以喚起往昔幸福的回憶?!八緛砥獠诲e,長大以后才變兇的。而且只是沖著陌生人。過了一陣,我租了一個沿街的鋪面,開始做游艇裝潢。華倫——我的華倫——沒能看到這個店鋪?!?/p>
奎爾仰面躺在地板上,胸脯上堆著積木,隨著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那是船,”陽光說。“爸爸是海水,這些是我的渡船。爸爸,你是海水?!?/p>
“我也感到是這樣,”奎爾說。小兔回到窗口,把兩塊積木放在窗臺上,凝望著矮樹叢。
“不管怎么說,過去十三年我一直在店里工作。當你父母去世以后,雖然我一直不認識你母親,我認為應(yīng)該回家鄉(xiāng)了。不然就可能再也看不見它了。我猜想我是上了年紀,盡管我自己沒有感覺到。你不應(yīng)該太遷就她們,你知道?!敝傅氖强鼱柼稍诘匕迳?,身上堆滿積木。“她們永遠不會尊敬你的。”
“姑媽,”奎爾說,他的思緒在他下巴下面的那些小船和游艇裝潢生意之間漂浮著?!澳愕昀锏哪莻€女人。你說她在大學里學的什么?”他總是陪他的孩子們玩耍。與小兔一起搭積木時的最初的令人尷尬的喜悅。他對用沙子做餡餅很感興趣。
“你說的是道恩嗎?邦斯夫人連小學都沒上過,更別說大學了。燈塔學。研究燈塔和信號燈的科學。道恩懂得海拔高度和用燭光表示的光強度,還有關(guān)于閃光燈、冰映光和浮標之類的知識。讓你膩煩得要死。你知道,她一天到晚不停地談?wù)撨@些,因為一不留神它們就從她腦子里溜出來了。不用就會丟。她就在丟。她自己這么說的??墒撬也坏焦ぷ?,雖然海運交通這么擁擠,你幾乎夜里醒著就能聽見船只在海上撕扯的聲音。怎么,你對道恩感興趣?”姑媽用手指輕輕掠過,體會著表面涂蠟的感覺。
“不,”奎爾說。“我根本就不認識她。只是有點好奇,沒別的?!?/p>
一只蒼蠅在桌子上爬,停下來用前爪擦擦嘴巴,又蹣跚著前進,后腿像滑行器而不像活動的肢節(jié)。姑媽用抹布啪地打過去。
“下個星期過來到店里看看吧?見見道恩和瑪維斯。我們可以在威利船長的店里吃點東西。”
“好主意。”奎爾說,掃了一眼正凝視著窗外矮樹叢的小兔。
“你在看什么,小兔?”只見她皺緊眉頭,瞪著眼睛。
“等我長大了,”小兔說,“我要住在一座紅顏色的木頭房子里,養(yǎng)幾頭豬。我永遠不會把它們殺掉做腌肉。因為腌肉是用豬肉做的,爸爸。是比蒂告訴我的。丹尼斯就殺了一頭豬做腌肉?!?/p>
“是嗎?”奎爾說,裝出很吃驚的樣子。星期二,奎爾無法給文章起頭。他把被雨水弄得模糊的波特游艇的筆記塞到一堆紙的下面。他習慣于報道決議、選票、會議記錄、地方法律、議事日程、用政治性詞藻潤色過的聲明。不會描寫“結(jié)實寶貝”那涂了清漆的木料。怎么把梅爾維爾夫婦的粗魯無禮付諸筆端呢?小兔不斷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舊廚房門上的抓刮聲是怎么回事。他把紙在桌上挪來挪去,一遍又一遍地看表。要到鎮(zhèn)上去看看姑媽的店鋪。想跟她談?wù)勑⊥?。到底有沒有問題呢。而且,永遠吃不飽的奎爾已經(jīng)餓得肚子咕咕叫了。
他剛要發(fā)動旅行汽車,突然想起了那個高個子女人,韋葦。他看了看道路兩邊,看她是不是在步行。有時她中午到學校里去。他想,也許是在學校餐廳幫忙。沒有看見她。不過當他駛上斜坡,能夠看見杰克的房子時,她出現(xiàn)了,大步流星地朝前走著,手里晃著一只帆布包。他停下車子,很高興她是一個人,他也是一個人。
包里是書:她每星期兩次在學校圖書館工作,她說。她的聲音有些沙啞。她坐得筆直,兩只腳整整齊齊地并排放著。他們看了看彼此的手,證明了人的眼睛都被對方的無名指所吸引;兩人都看見了金戒指。至少知道了對方某一方面的情況。
沉默,海水是無數(shù)碎片向前延伸。一只快艇和平底小漁船,男人們探身重新安裝鱈魚套??鼱栴┝艘谎?,看見她蒼白的嘴唇,脖子,眼睛介于綠玻璃和土黃色之間。手很粗糙。不太年輕;奔四十了。但是那種與什么東西的和諧感,與時間或地點的和諧感,他不清楚,但是能感覺到。她轉(zhuǎn)過頭來,發(fā)現(xiàn)他在看她。眼睛又躲閃著移開了。但兩人都很愉快。
“我有一個女兒今年秋天上一年級。小兔。她的名字叫小兔。我最小的女兒叫陽光,我上班的時候她就呆在比蒂·巴吉特家。”他想他必須說點什么。清了清喉嚨。
“我聽說了?!彼穆曇羰沁@么低,仿佛在對自己說話。
在學校的汽車道上,她一邊跨出車門,一邊含混地說了一句什么,奎爾沒有聽清,然后她就邁著大步走遠了。也許是謝謝你。也許是哪天過來喝一杯茶。她甩動著雙手。她停了一下,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塊皺巴巴的白紙巾,擤了擤鼻子??鼱柸匀蛔谀抢铩W⒁曋苌蠈W校的臺階,走進門去。他這是怎么啦?
就想看看她走路的樣子,一個步行好幾英里的高個子女人。佩塔爾從來不走路——只要能夠乘車,或者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