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信點一下頭,又看了貞觀一眼,隨即開步就走;那日,正是處暑交白露,黯黯上弦月,掛在五間房的屋檐頂上。
貞觀站在那里,極目望著不遠處的”伸手仔”,忽地想起李賀的詩來。
衰蘭送客咸陽道,
天若有情天亦老。
3
四點正,貞觀即醒了過來。
她本想閉眼再睡的,怎知雙目就是闔不起,整個晚上,她一點醒,二點醒的,根本也無睡好!
早班車是六點準時開;大信也許五點半就得出發(fā),這里到車站,要走十來分。
早餐自然有銀城嫂煮了招呼他吃……不然也有她四妗!伊甚至會陪他到車站。
大信即使真不要自己姑母送他,貞觀亦不可能在大清早,四、五點時候,送一個男客去坐車!在鎮(zhèn)上的人看來,她和他,根本是無有大關(guān)系的兩個人——那么,她的違反常例,起了個特早,就只為了靜觀他走離這個家嗎?
那樣,眾人會是如何想象他們?
所有不能相送的緣由,貞觀一項項全都老早想到了,她甚至打算:不如——狠狠睡到六、七點,只要不見著,也就算了!
事情卻又不盡如此,也不知怎樣的力量,驅(qū)使她這下三頭兩頭醒……
人的魂魄,有時是會比心智、毅力,更知得舍身的意愿!
——都已經(jīng)五點十五了!大信也許正在吃早餐,也許跟她四妗說話!也許……也罷!也罷!
到得此時,還不如悄作別離;是再見倒反突兀,難堪!
漢詩有”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的句子;貞觀可以想見:此時——天際的繁星盡失,屋外的世界,已是黎明景象;街道上,有趕著來去的通車學生,有抓魚回來的魚販仔,有吹著長簫的閹豬人,和看好夜更,急欲回家的巡守者……
而大信;該已提起行李,背包,走出前廳,走經(jīng)天井,走向大門外。
他——貞觀忽然仆身向下,將臉埋于枕頭之中,她此時了悟:人世的折磨,原來是——易舍處舍,難舍處,亦得舍!
她在極度的凄婉里,小睡過去,等睜眼再起時,四周已是紛沓沓。
銀山、銀川的妻子,正執(zhí)巾,捧盆,立著伺候老人洗面。事畢,兩妯娌端著盆水,前后出去,卻見銀城妻子緊跟著入來;貞觀看她手中拿的小瓷碗,心下知道:是來擠奶與阿嬤吃!
貞觀傍著她坐下,親熱說道:“阿嫂,阿展尚未離手腳,你有時走不開,可以先擠好,叫人端來呀!”
銀城的妻子聽說,即靠過身來,在貞觀耳旁小聲說是:“阿姑,你不知!擠出來未喝,一下就冷了,老人胃腸弱,吃了壞肚腹??!”
她一面說,一面微側(cè)著身去解衣服,貞觀看到這里,不好再看,只得移了視線,來看梳妝臺前的外婆;老人正對鏡而坐,伊那發(fā)分三綹,舊式的梳頭方法,已經(jīng)鮮有傳人,少有人會;以致轉(zhuǎn)身再來的銀山嫂,只能站立一旁聽吩咐而已。
貞觀看她手上,除了玉簪、珠釵,還有兩蕊新摘的紫紅圓仔花:“阿嫂,怎么不摘玉蘭?”
銀山妻子聽見,回頭與她笑道:“玉蘭過高,等你返身拿梯子去給阿嬤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