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1)

你好,憂愁 作者:(法)弗朗索瓦絲·薩岡


翌日清晨,我拉著父親去大路上散步。我們興奮地東拉西扯?;貏e墅時(shí),我建議他繞道松樹林走。當(dāng)時(shí)恰好是十點(diǎn)半,我十分守時(shí)。父親在我頭里走著,因?yàn)榈缆藩M窄,布滿了荊棘,他時(shí)不時(shí)地需要撥草開道,以免我的腿被刺劃破。當(dāng)我看到他猛然止住了腳步時(shí),我明白他瞅見他們了。我趕到他的身旁。希里爾和愛爾莎躺在針葉上酣睡著,周身回蕩著田園詩一般的幸福氣息。雖然是我自己吩咐他們?nèi)绱诵惺碌?,但?dāng)我親眼看見他們這般風(fēng)采時(shí),我仍不免感到撕心裂肺似的難受。愛爾莎對我父親的愛,希里爾對我的愛,能夠阻止他們變得同樣的美,同樣的年輕,彼此緊緊地依偎一起嗎?……我瞥了一眼父親,他像尊雕像那樣凝望著他們,臉上帶著不自然的蒼白色。我揪住他的胳膊:

“別吵醒他們,我們走吧?!?/p>

他最后瞟了一眼愛爾莎。愛爾莎仰面躺著,棕紅的頭發(fā),古銅色的皮膚,洋溢著青春的美,一絲淡淡的微笑掛在唇角,那是被擄的仙女的笑容……他掉轉(zhuǎn)腳踵,邁開大步走了。

“臭婊子,”他嘟嘟嚷嚷地罵著,“臭婊子!”

“你憑什么這么罵她?她難道不是自由的嗎?”

“得了得了!你瞅見希里爾投入了她的懷抱還高興嗎?”

“我不再愛他了,”我說。

“我也不愛她了,我不愛愛爾莎了,”他惱怒地喊道?!安贿^,這還是讓我難受。要知道,我曾,嗯……和她一起生活過!這反而更糟糕……”

我知道,這反而更糟糕!他肯定感受到了與我同樣的渴望:沖上去,把他們拆散,奪回自己的財(cái)富,那曾屬于自己的財(cái)富。

“要是這話被安娜聽到!……”

“什么?如果安娜聽到?……顯然,她不會理解的,或者,她會被觸怒,這都很自然??赡隳兀磕?,你是我女兒,不是嗎?你也不理解我啦?你也被觸怒啦?”

我多么輕而易舉地引導(dǎo)了他的思路!我不禁為自己如此了解他而感到恐慌。

“我并沒有惱怒,”我說,“不過,我們總該正視事實(shí)吧:愛爾莎很健忘,希里爾討她歡心。對你來說,她早已經(jīng)失去了。尤其在你那么對待她之后,那種事,人們是不會饒恕的……”

“要是我愿意……”父親剛說了半句就住了口,好像很驚慌。

“那你也成不了,”我自信地說,似乎我們自然是在討論他再次征服愛爾莎的可能性。

“可我沒這么想,”他說,仿佛又恢復(fù)了理智。

“當(dāng)然啰?!蔽衣柫寺柤绨?,說道。

這聳聳肩膀意味著:“決不可能的,我可憐的,你早已退出了風(fēng)月場的競爭。”他一聲不吭了,默默地走回別墅,一路上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話。一回家,他就抱住了安娜,閉著眼睛緊緊地?fù)е靡魂囎?。她微笑著。有些茫然地任他摟著。我從屋里出來,趴在走廊的欄桿上,因羞恥而戰(zhàn)栗不已。

兩點(diǎn)鐘時(shí),我聽到希里爾輕輕的口哨聲,就趕緊跑下海灘。他趕緊讓我跳上船,就向大海駛?cè)ァ:C嫔峡帐幨幰黄?,誰也不想在火辣辣的驕陽下出門。船一駛?cè)肷詈?,希里爾就落下桅帆,轉(zhuǎn)身向我撲過來。直到那一刻,我們幾乎連一句話都還沒說。

“今天早上……”他剛開口。

“閉嘴,”我急忙嚷道,“噢!閉嘴……”

他輕輕地把我掀翻在篷布上。我們沉浸在、滑動在汗水中,笨拙而又迫不及待。小帆船在我們身下有節(jié)奏地顛簸著。我望著高懸在頭頂上的太陽。倏然,耳邊傳來希里爾急切而又溫柔的細(xì)語聲……太陽蹦出了天軌,轟然作鳴,墜落到我身上……我在哪兒?在蒼海的盡頭。時(shí)光的盡頭,快樂的盡頭……我高叫著希里爾,他沒答應(yīng),他不需要答應(yīng)我。

隨后,是咸水的清涼。我們一起笑著,目炫眼花,渾身懶洋洋的,滿懷感激之情。我們擁有陽光和大海,擁有歡笑和愛情,恐懼和疚悔賦予它們以鮮明強(qiáng)烈的色彩,什么時(shí)候我們還能像今年夏天一樣再尋找到它們?尋找到那么鮮明、那么強(qiáng)烈的陽光、大海、歡笑、愛情?……

愛除了使我獲得肉體上十分現(xiàn)實(shí)的快感之外,還讓我體驗(yàn)到某種智力上的快感?!白鰫邸边@兩個(gè)字本身就具有一種誘惑力,只要從字面上把它們的意思分開,就產(chǎn)生一種文字上的力量。這如此具體、如此積極的“做”字,和富有詩意的抽象的“愛”字結(jié)合在一起,令我傾倒。從前,我說到“做愛”時(shí),沒有一絲羞恥,沒有半點(diǎn)別扭,絲毫沒有注意到它的趣味。現(xiàn)在,我感到自己變得羞澀了。每當(dāng)父親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安娜,每當(dāng)她嗤嗤地笑著,每當(dāng)那新異、猥褻、低沉的笑聲令父親和我臉色發(fā)白,悵然眺望窗外時(shí),我都要低下眼睛。假若我們告訴安娜,說她的笑就是那樣,那她是不會相信的。她并不以我父親的情婦自居,而是作為他的朋友,一個(gè)溫柔的女友。但是,夜里,無疑……我禁止自己作諸如此類的推想,我憎恨曖昧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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