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之事,為何只發(fā)生在人間?割腕,跳樓,臥軌,服毒,自縊,溺水……為什么畜類就不?為什么猿魚犬馬等等從不曾有?人,這可是為的什么?活著,但是想死,啥原因?
直接的原因各式各樣。根本的原因嘛——我得如實相告,我得提醒您:丁一一帶的另一種更隱秘、更強大的危險是什么,是因為什么。
依我看是因為能力,能力的比較?;蛟粌r值,價值的優(yōu)劣,價值優(yōu)劣的比較所產生的威脅!比如商店里擺放著很多錄音機,有一個喇叭的,有八個喇叭的,有單聲道的,有環(huán)繞立體聲的。于是乎價值以及價格,高低懸殊,便宜的放在不顯眼的地方,昂貴的則擺在張揚的位置——醒目、輝煌,令人贊嘆,令人羨慕。此丁一一帶之通例,物遵此律,人循此則。但功能差的就注定不能醒目嗎?價值低的肯定價格就得便宜?也未必。事在人為,有一種變通的方法叫作:宣傳,或曰“炒作”。就是說,把先前的順序顛倒過來——倘不能以價值獲取醒目,那就以醒目去換算價值。此丁一一帶的潛規(guī)則。
故此,虛榮蔚為風氣,風氣彌漫得久遠,即成風俗。愚蠻如丁一者,自是難免此類俗風的熏染。不過老實說,虛榮一事我也難辭其咎——真可謂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原因嘛,大致是這樣:我說我是我,丁一是丁一,可別人未必這么看,別人把我倆看成一碼事。故而那丁之所為便常被認作我之所愿,那丁之丟人現(xiàn)眼的行徑,便好像都是我的指使。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我說丁一好虛榮其實我也難免,我也做不到寵辱不驚,我也不愿代人受過。正如丁一暗地里說我的:你還不是想把自己擇擇清楚?是呀是呀,虛榮一旦成風,大家彼此彼此。何況有些事確非我之所愿,卻也只好與他分擔,替他遮掩,縮小丑陋,放大光榮——想的是互利雙贏,實在是相互慫恿,助紂為虐。
人有不自私的嗎?舍利取義者有,舍名而利他者無。要是把你做的好事都算在別人名下,你修養(yǎng)高深或還可以處之泰然;但要是把別人的丑事硬安在你頭上,怎樣呢?料你是雷鋒也得急。實至名歸,固然可敬可賀,但這光榮的誘惑也便使得虛榮悄然成長。
說起丁一的虛榮,夠得上罄竹難書。先說一件:一度,此丁熱衷于結交名人。這么說吧:一見名人——無論是經商的是治政的,是弄墨的是從戎的,也無論中西和左右——其笑勢必可掬,其懷立即若谷。說是阿諛也許有點過,但我看得出,其情其狀與見普通人時根本兩樣,不說是百般恭維吧,至少是懂不懂的一概隨聲附和。尤其是不管跟誰聊天,時不時地總要提些名人,說些你并不認識的名人之私情逸事,話里話外透著我丁一跟他們是一撥的,一伙的,同一水準,惺惺惜惺惺。這讓我不痛快,堵得慌,不舒坦。過后以及當時,我也悄悄勸他:算了嘿哥們兒,這有勁嗎?甚至夜半更深,借著夢的自由我挖苦他:這能算是您的一碗飯嗎?他臉也熱,心也跳,但一下子收不住,似有一股強大的慣性,翌日依舊,積重難返。我咋辦?當著好些人你說我能咋辦?只好幫他圓唄,讓人相信這廝絕非牛B絕非虛張聲勢,俺們確實是整天跟名人一塊兒混著兄弟姐妹的不分你我,一塊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一塊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一塊兒“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因而呢,俺們也非等閑之輩,“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要不咋著?要不丁一他跟我鬧哇,說什么:“世事艱辛你怎么就不體諒些個?”——這是一件。再有一件:曾有很長一段時期,那丁對其出身諱莫如深。我知道——我怎么會不知道呢?我不單是旁觀者清,不單是親歷者明,我還是直覺,我還是潛意識。潛意識無所不知:最讓那丁羞愧的,并非其祖上乃“黑五類”之首——地主,而是其后來的門第之平庸——工人。工人,論階級當屬榮耀,論地位卻處卑微。這又是后話了。先說俺的姓名——丁一,這其實是那丁步入青春、略曉人情世態(tài)之后擅自更換的。俺們原名丁二。一字之別,或說一筆之差,雅俗可鑒。這我有必要解釋一下:這個“一”字,其簡潔,其清疏平淡,其不事雕琢,已顯其孤傲、高雅,再與這“丁”字相配——天底下筆畫最少之名姓,便更見其特立獨行!況乎“天人合一”“萬法歸一”“一馬當先”“一花獨秀”都是好詞匯?!岸眲t不然,“忠貞不二”“不二法門”“二流子”“二百五”“店小二”,其“二”無不具貶義。其實呢,憑丁二父母之才學,當初并沒有、也不可能有上述斟酌,丁二之名所以落實進戶口簿,蓋因該丁之上還有個哥,名曰丁大。從小“老大”“老二”地叫順了嘴,父親見那負責登記的老頭筆也舉得久了,心想就這么著吧:丁二!此后若干年內,俺們一直都以平常心愉快地受用著此一方便之名。但某年某月,春風乍動,忽一股“深閨幽怨”或是“價格攀比”似的風氣吹入丁二,此丁忽然不滿,繼之郁悶,常為此名之俗氣而懊惱不迭,立志要換個高雅些抑或獨特些的。用他的話說:別讓人一聽咱這名便看穿咱這出身,以為咱寡見鮮識不近文化。于是這廝便開始了一系列的籌謀策劃,奔走和運作。我勸他拉倒:這名是爹媽給的你不能改,這就是咱的命運啊你改得了嗎?改得了和尚你改得了廟?你一改,別人一瞧你改,得,欲蓋彌彰!他不信,撇嘴,瞪眼,哼哼唧唧地說:你是你,我是我,以后你還是少干涉我的事吧!這倒是讓他給說對了,姓名一事在我看全同狗屁,要改你就改吧,我叫啥都行,叫啥你也不過是我的一段路途,一次坎坷,說不定還是一片泥沼,一口陷阱呢。旅途無極,我的經歷、經過、經受或擔負浩浩湯湯不見首尾,隨人怎么叫吧我還是我,叫什么都是姑且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