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一”廢“二”更名之后,丁一曾一度心平氣定,自覺已是棄凡脫俗,躋身高雅。尤其無論什么名單名錄,但具斯名,必赫然榜首——雖說是占著姓氏筆畫的便宜,但畢竟鮮明奪目,令此丁沾沾自喜。然而這份舒心與愜意并不持久,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了名不掩實,其卑微之出身仍難免被人牢記,心中郁悶遂漸漸依舊。
如今回想,最是有幾件事讓他耿耿于懷。第一件是在“文革”之初,我記得,那時的空氣中和陽光里,忽然飛揚起一句口號:“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照理說,這口號非但不能對丁一構成威脅,反當助其光榮殊顯——丁家祖上雖是地主,但隨時代巨變,家道中衰,眼見著衣食無計,丁父自知“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便去速成了一套做飯的手藝,正所謂“塞翁失馬,安知非?!卑桑瑥N師也算工人!那丁因而有了一份響當當、大可以去做革命中堅的資本。故而一天,當一個最為傲慢的革命組織宣告成立時,他便以十倍的自信跑去加入。然而現(xiàn)實總是要復雜得多。
丁一到時,只見某教室門前人群踴躍,幾位天然領袖端坐于講臺中央,正一一審查加入者的資格:
張三?——到!出身?——革干!——通過,通過,通過,通過……授袖標!
李四?——到!出身?——革軍!——通過,通過,通過,通過……授袖標!
…………
幾位天然領袖之外,還有個漂亮女生站立一旁,專門負責發(fā)放袖標。袖標依質(zhì)地與寬窄之不同,紅艷艷地分摞桌前。丁一的眼睛又直了,當然不是看那袖標,當然是看袖標后面的那個女生。
她姓秦,秦峨。丁一悄聲跟我說,“山”字邊加一個“我”的那個峨,剛改的,以前是“女”字旁的那個。行了嘿!我說他:又琢磨什么呢?你說是“山”加“我”的好呢?還是“女”加“我”的好?當然是“女”加你好唄!對對,我看也是。
這小子倒老實,癡癡迷迷的連嘲笑都聽不出來了。
喂喂,你看!怎么那些袖標有的是綢子的,有的是緞子的,有的是布的呢?怎么寬窄也不一樣?
那廝哪里還顧得上這些事,目光直勾勾的再也躲不開秦娥了。
王五?——到!出身?——高干!——通過,通過,通過,通過……授袖標!
孫六?——到!出身?——烈士!——通過,通過,通過,通過……授袖標!
周七?——到!出身?——革軍!——通過,通過,通過,通過……授袖標!
趙二?——到!出身?——革干!——通過,通過,通過,通過……授袖標!
…………
“丁一?丁一!”
“哎哎,到!”
“出身?”
“什么?什么出身?”
“廢話,問你呢!”
“噢噢,工……工人!”
“通過”“通過”“通過”“通過”……“授袖標!”
那丁心如跑馬,早已不知身在何處,此時急慌慌上前幾步,從秦娥手上接過一條袖標。平生頭一回碰到她的手哇,那廝不免周身一抖,涌動起一股暖流。
秦娥其時一身洗白的舊軍裝,束腰聳胸,短發(fā)齊耳,尤見其麗質(zhì)非凡。
頭一次接觸就這么稍縱即逝,那丁怏怏然走出人群。走了很遠才發(fā)現(xiàn):咦,咋回事,這袖標怎比別人的窄呢?別人的五寸、六寸、七寸,怎么我的只有四寸?別人的有緞子的,有綢子的,怎么丁一的卻只一條紅布?丁一想回去問問秦娥,卻又不敢,猶豫之間已從眾人的議論中聽出緣由:袖標的寬窄與質(zhì)地,蓋據(jù)父母之級別的高低而不同!
丁一呆愣片刻,思緒一下子跳到《西游記》的末尾:師父、師兄都已成佛,憑甚俺老豬只得個羅漢位?但見佛祖威然,八戒只好喏喏。——唉唉,佛界尚且如此等級兮兮,丁一想想,也只有“正確對待”吧,遂將滿腹狐疑同那四寸寬的紅布一齊藏入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