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3 魔術(shù)

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鐵生


在姑父講過的故事里,最是一個涉及魔術(shù)的故事讓我難忘。

那天丁一和姑父坐在院子里。那天沒有什么特別的花要開,姑父很閑在,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不過呢,姑父又說,這也許不能算故事,這是件真事。

你要是不信呢,姑父說你也完全可以不信,“但這確實是我親眼得見?!?/p>

姑父年輕時在E城讀書。E城倚山面海,景色迷人。一天姑父出門閑逛,走到一家劇場門前,見個伙計正扯著嗓子吆喝:“快來瞧快來看呀!享譽歐美的華裔魔術(shù)師(什么什么斯基或是什么什么斯坦,姑父說他記不清了)回鄉(xiāng)祭祖啊,要在本劇場做一次精彩絕倫的演出啦!”“只此一場?。C不可失,時不再來呀!”姑父抬頭,見海報上閃電般八個大字:鬼神莫測,瞠目結(jié)舌。姑父問那伙計:“什么內(nèi)容?”伙計搖頭:“不知道。”姑父說:“不知道你就敢這么吆喝?”但姑父還是買了兩張票。

演出晚上七點開始,姑父與其同窗好友X提前幾分鐘到了劇場。劇場本來不大,倒有近半數(shù)座位空著。

姑父說那兵荒馬亂的年頭,能有這樣的上座率已然不錯了。

七點鐘,臺上毫無動靜。再等一會兒,大幕依然緊閉,臺下“嘁嘁嚓嚓”有些議論了。姑父看看表:七點十分。觀眾席里有人問了:“這魔術(shù)師到底哪國人?”有人答:“據(jù)說是華裔?!庇腥藫u頭道:“一個中國人,非起這么個拗口的名字!”有人說:“洋嘛?!币灿腥苏f:“入鄉(xiāng)隨俗唄?!庇钟腥苏f:“什么入鄉(xiāng)隨俗,簡直是數(shù)典忘祖!”

七點二十分,臺下有人抗議了,有人把果皮往臺上扔。

又過了一會兒,劇場老板急慌慌走到臺前,向觀眾道歉,說是這位什么什么斯坦或是什么什么斯基久居海外,此番初到E城,大概是被這兒的風(fēng)光迷住了,忘了時間,此刻正從海濱往這兒趕呢。臺下就有人喊:“他不會是個騙子吧?”又有人挖苦說:“他小名兒不會是叫個鎖兒、柱兒什么的吧?”老板摸不著頭腦,連連鞠躬:“不會不會,兄弟擔(dān)保,絕不會的?!迸_下一陣哄笑,沖著老板來了:“那你呢,誰擔(dān)保你不是騙子?”老板一把一把地甩汗,鞠躬,賠笑臉,說好話:“兄弟經(jīng)營這小劇場也有些年了,在座的好些都是熟人,朋友,在下以人格擔(dān)保,據(jù)說……據(jù)說這位魔術(shù)師確實不同凡響,各位不妨耐心稍等,畢竟機會難得……”不等老板把話說完,臺下已經(jīng)有人喊著要退票了:“據(jù)說!據(jù)說!就憑據(jù)說讓咱們瞠目結(jié)舌?”

姑父的同窗好友X有些耐不住了,說要到外面過過風(fēng)去,里頭悶死人了。姑父說:“要不要我陪你?”X說不必,說他一會兒就回來。

可X前腳出去,后腳就傳來消息:那個什么什么斯坦或是什么什么斯基到了。

姑父出去望了一回,到處不見X的蹤影,這邊大幕已然徐徐拉開,姑父趕緊跑回坐位。

魔術(shù)師走上臺,果然是黃皮膚黑眼睛黑頭發(fā)。他整理一下燕尾服,向觀眾深深一鞠躬:“對不起,真是不好意思,敝人遲到了半小時。”他舉舉腕子上的表,“不多不少,整整半小時。”

姑父也看了看表:七點半。

魔術(shù)師在臺上踱步,介紹自己,說他不僅是中國人,而且E城就是他的老家,但他生在異國長在他鄉(xiāng),此番是頭一回得見故土。他說,從他的祖父往上不知多少代,曾經(jīng)就在這兒生活,捕魚為業(yè)?!罢媸前俾劜蝗缫灰娔?,”魔術(shù)師說,“這世界我也差不多快走遍了,很少有像E城這樣迷人的海濱!所以嘛流連忘返,遲到了半小時?!闭f到這兒魔術(shù)師站住,愣了一會兒。

姑父說就這會兒,他注意到舞臺燈光好像跳了一下,隨后就暗淡了些。

魔術(shù)師一邊作揖一邊又說:“不過呢,我忽然想起今晚是要為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演出,這怎么可以怠慢?所以我立刻跳起來就往這兒趕?!闭f著又舉腕看表,“還好還好,一分鐘也沒耽誤,各位請看,整整七點鐘?!?/p>

眾人紛紛看表,滿場驚噓。

姑父說他也看了表,真的,“真的又成了七點整!我親眼看的那還能錯?”

驚噓聲稍落,魔術(shù)師繼續(xù)滔滔不絕,大意是:E城的風(fēng)光著實迷人,山青水碧,海天一色,沙灘是那么干凈那么松軟,陽光又是多么明媚多么溫柔……魔術(shù)師閉上眼睛,在臺上慢慢踱步,嗓音清朗圓潤:“躺下去,躺下去,四肢伸展,面向藍天,任海風(fēng)和陽光撫遍你的身體,就像兒時睡在母親的懷中……啊,四顧無人,天地惟我,浪涌有聲,風(fēng)飛如幻,海水微咸沁人心脾,白云蒼狗似從遠古飄來……”繼而,魔術(shù)師二目微開,“我忽覺一陣眩暈,一時物我難分,仿佛自己就是那云,就是那浪,就是那風(fēng),就是那極目所見的一切……”

姑父說“錯不了我記得清楚”,這時舞臺燈光又是一跳,恢復(fù)了原來的亮度。

魔術(shù)師踱步臺心,繼之席地而坐,口中念念有詞,聲音忽似縹緲,仿佛遠不可及:“就這樣,我躺在海邊,浪之側(cè),風(fēng)之中,云之下,躺在天地之間,躺在宇宙的一個角落……就這樣我把一切都給忘記了,把今天晚上的演出也給忘記了,所以,所以呢……”

就當(dāng)觀眾似醒似睡、懵懂如在云纏霧繞中時,突然,劇場燈光大亮。

魔術(shù)師微笑著站起身說:“所以非常抱歉,我還是來晚了。各位請看表,七點半,確實是七點半,我整整遲到了半小時?!?/p>

全場愕然,鴉雀無聲竟達半分鐘之久。

而后掌聲雷鳴。

掌聲雷鳴之際,姑父的同窗好友回來了,詫異道:“怎么著,完了?”

姑父說:“瞧你這幾分鐘耽誤的,偏這會兒出去!”

X一愣:“什么你說,幾分鐘?”

姑父把表舉給他看。

“不可能!”X瞪大了眼睛驚叫,“這不可能!”

但沒有人顧得上X和姑父。魔術(shù)師一次次登臺謝幕,歡呼聲經(jīng)久不息。

姑父說,這是他所見過的最為離奇的魔術(shù)。

姑父說跟這個魔術(shù)比起來,別的都是雕蟲小技。

“說真的,”姑父說,“若非我親眼得見,誰跟我說我也不會信的?!?/p>

姑父講罷,彎腰聞一聞身旁盛開的夜來香,而后端坐,凝眸仰望再不出聲。姑父的眸中是一輪明月,繼而是月光下的那幅照片,和照片上的那個女人。我至今還能記得姑父那一刻的神情:謙恭,敬畏,又似無比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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