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議和和袁世凱即大總統(tǒng)之位，使國家暫時處于平和，二鎮(zhèn)也再次由武漢回到大本營保定駐防。

向喜和孫傳芳差不多又同時回到保定金莊。原來，就在向喜被提升為二鎮(zhèn)八標一營管帶時，孫傳芳也被任命為輜重二營的管帶。次年，北洋各鎮(zhèn)改制，王占元借漢口之役的戰(zhàn)績升任二師師長，向喜和孫傳芳的管帶也改稱為營長。

這天向喜在金莊對孫傳芳說，“這次在漢口，沒想到我們兵止于龜山，連武昌城都沒看見。”

孫傳芳說，“謙益兄，我們打仗就好比是棋盤上的棋子，棋子自身沒有前進一步的能力，全靠棋手的擺布。你上了龜山，正在龜山上喝水納涼呢，后邊就來了個南北議和。這叫什么？叫政治。軍人呼而喊叫的死的死、亡的亡，末了還得聽政治的。”

向喜問孫傳芳，“這次就叫合棋吧。”

孫傳芳說，“可以這么說?？蛇@次的合棋肯定是暫時的，合棋是南京臨時大總統(tǒng)孫中山的愿望，合成合不成，最后還得看這邊的棋手袁大人?！?/p>

向喜說，“眼下孫中山不是正在把總統(tǒng)讓位給袁大人嗎，看來還有幾分誠意哩?！?/p>

孫傳芳說，“孫中山講仁義，這連咱們北洋軍人也不能說個不是?？伤膊皇枪录夜讶苏f了算，武昌起事的目的也決不是為了舉出個袁大總統(tǒng)就算是革命成功，后頭準還有好戲看?！?/p>

向喜說，“這也輪不著我們費盡心思，我們才是二師王大人手下一名營長?！?/p>

孫傳芳說，“王大人也常常不知東西南北，議和也不是他所能預(yù)料到的。哎，這次在漢口，王大人還凈鬧笑話，連輜重營的輜都不認識，把輜念成留。當(dāng)時我在場，他就要叫文書給輜重營寫命令了，我不得不說：王大人，這字不念留，念輜。這才止住了他這場笑話?！?/p>

向喜說，“王大人怎么也是小站起家，這次在漢口，指揮、用兵，心里都還算明白?！?/p>

孫傳芳說，“要不怎么單派你上龜山呢。當(dāng)時我在漢口看炮兵往江岸打炮，真替你捏把汗。事情總算過去了，咱也落了個好名聲，還落了個囫圇身子。走吧，咱倆進城吧?！?/p>

孫傳芳說進城，是進保定城逛街。這次回到保定后，向喜的太太同艾，孫傳芳的太太曹氏都還沒有接來，兩個人煩悶時就進城。向喜和孫傳芳進城也不外三個地方：西大街的榮華池澡堂，馬號里白運章包子鋪，東大街的湯記茶館。有時他們也到蓮池墻上看碑帖，有時也去雙彩五道廟街的同慶戲院聽?wèi)颉?/p>

向喜響應(yīng)孫傳芳的提議進了城，這天他們不帶護兵，也不帶馬弁，先在榮華池泡了澡，修了腳，又在白運章包子鋪吃了包子。街上的路燈已經(jīng)亮了起來。孫傳芳說去看戲，說同慶請了余叔巖。向喜就說，還是到東大街喝茶吧。孫傳芳思忖片刻恍然大悟說，我怎么一時糊涂忘了湯記茶館呢，該死，該死！孫傳芳說“該死”是話里有話，向喜聽出孫傳芳話里的話說，“馨遠呀，我說喝茶就是喝茶，可沒別的?！睂O傳芳說，“我也沒說別的呀?！?/p>

孫傳芳和向喜從馬號出來，分乘兩輛洋車，穿過鼓樓一直向東，在大慈閣下拐了個彎，拐上東大街。東大街比保定所有的街都狹窄，街兩廂灰磚砌成的店鋪就像頭頂著頭一樣一家挨一家，店鋪蓋得也是小鼻子小眼。水泥電線桿在店鋪前不端不正地立著，路燈也不明，馬路也不平。但東大街自有它的韻致，這里的小飯館多，白肉罩火燒最有名，白肉就是豬肉。罩火燒的鋪子在街兩廂一字排開，各家的大鍋支在門口，一方方白肉肉皮朝上地被碼在鍋里，小沸著的肉湯香氣溢滿整條街。麻醬火燒在案子上碼成串，客人吃時，把式先用刀把火燒片開，放入一只大碗，上面再碼一層切成薄片的白肉，撒上蔥段、香菜，再用滾燙的肉湯澆。除了罩火燒的飯館，也有白肉罩餅的飯館，有四兩罩半斤的，有三兩罩四兩的，客人隨意。孫傳芳愛吃的就是這種白肉罩火燒。

東大街里還有一些小店和飯館混同著，兩家照相館是新開張的，一家叫國光，一家叫新新，門前的櫥窗里招貼似地掛著梅蘭芳和當(dāng)?shù)睾颖卑鹱用娲蠼饎傘@的戲裝照。再往前走是幾家南貨鋪、醬菜鋪和藥鋪。近來適應(yīng)著二鎮(zhèn)的駐扎，又新開了兩家綢緞莊和專營香胰子、牙粉、牙膏的商店，專招二鎮(zhèn)的官兵和家眷。再往前走，是挨近東門臉的小雨兒胡同的紅燈區(qū)。保定沒有像樣的窯子，頭等下處拿到大都市只等于一等半或二等?，F(xiàn)在，盡管二鎮(zhèn)的軍令中有嚴格禁止官兵宿娼的規(guī)定，但小雨兒胡同的生意還是好于往年。

孫傳芳和向喜不去小雨兒胡同，他們的洋車在離小雨兒胡同不遠處停下來。這里有幾家茶館，湯記茶館便是其中一家。二鎮(zhèn)駐防保定不久，孫傳芳和向喜就常來這里喝茶。店老板姓湯叫湯會兒，老板娘也姓湯，外號麻鴨子，他們有個閨女叫二丫頭。

湯記茶館在東大街是最小的一家，一間門臉上挑著一個簡單的牙旗幌子。邁兩級臺階進入店內(nèi)，店內(nèi)只擺著幾張方桌。茶座少，客人也少。孫傳芳和向喜來這里是圖清靜。湯記茶館的茶也還好，專營安徽的碧螺春，湖北的毛尖。茶館里滿墻都是香煙和雪花膏的廣告畫，都是二丫頭貼的，有彈月琴、身著旗袍的仕女，有燙著卷發(fā)、胸脯半露的洋人。還有上海的磨電車和洋樓。后山墻上掛個月白門簾，門簾一掀動便能看見后院的眉豆架、晾曬的衣服和搌布。院里還有兩間正房是湯家三口人的住處。客人落座了，男女老板就不停地撩動著月白門簾進進出出，爐子在后院。二丫頭不常出來，手里也沒什么活計營生。大多時候她靠在屋門口喂小雞，嗑瓜子，和爹娘沒好氣似地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