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 金
我常常說我是“五四”的產(chǎn)兒。五四運動像一聲春雷把我從睡夢中驚醒了。我睜開了眼睛,開始看到了一個嶄新的世界。
五四運動發(fā)生的時候,報紙上如火如荼的記載,甚至在我們的表面上平靜的家庭生活里敲起了警鐘。大哥的被忘記了的青春也給喚醒了。我那時不過十四歲半,我也跟著大哥、三哥一起貪婪地讀著本地報紙上關(guān)于學生運動的北京通訊,以及后來上海的六三運動的記載。本地報紙上后來還轉(zhuǎn)載了《新青年》和《每周評論》的文章。這些文章使我們的心非常激動。我們覺得它們常常在說我們想說而又不會說的話。
于是大哥找到了本城唯一代售新書報的那家書鋪,在那里買了一本《新青年》和兩三份《每周評論》。我們很興奮地讀著它們。那里面的每個字都像火花一般地點燃了我們的熱情。那些新奇的議論和熱烈的文句帶著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壓倒了我們?nèi)齻€,后來更說服了香表哥,甚至還說服了六姐,她另外訂閱了一份《新青年》。
《新青年》、《新潮》、《每周評論》、《星期評論》、《少年中國》、《少年世界》、《北京大學學生周刊》……等等都接連地到了我們的手里。在成都也出版了《星期日》、《學生潮》、《威克烈》等等刊物?!锻肆摇肪褪恰巴鈱!睂W生辦的,那時香表哥還在“外?!弊x書。大哥設(shè)法買全了《新青年》的前五卷。后來他甚至預先存了一兩百塊錢在華陽書報流通處,每天都要去那里取一些新到的書報回來(大哥工作的地點離那個書鋪極近)。當時在成都新的書報很受歡迎,常常供不應求。
每天晚上我們總要抽出一些時間輪流地讀這些書報,連通訊欄也不肯輕易放過。有時我們?nèi)苄?,再加上香表哥和六姐,我們聚在一起討論這些新書報中所論及的各種問題。后來我們五個人又組織了一個研究會。我們在新花園里開第一次會,就被六姐的母親遇見了。三嬸那時剛剛跟我的繼母和大哥兩個吵了架,她便禁止六姐參加研究會。我們的研究會也就停頓了。
當時他們還把我看作一個小孩,卻料不到我比他們更進一步,接受了更激進的思想,用白話寫文章,參加社會運動,結(jié)識新的朋友,而且和這些朋友第一次在成都大街上散布了紀念五一節(jié)鼓吹“社會草命”的傳單(這個“草”字是傳單上印錯了的)。
(摘自《憶(1933—1936)·覺醒與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