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尼與李苗是十二天前在老板的房間認識的。那是晚上,她的妝化得有些濃,使他以為自己的主子領了個妓女回來,他感到新鮮,就說能讓我見識一下嗎?老板說我正想讓你們互相認識呢。那時她已經站起身對他笑笑,他也把門徹底打開走進房間,他有些拘謹地坐在她對面,感受著她的氣息和老板的微笑,顯然,她與老板的關系是再清楚不過了。聊了幾句,他發(fā)現了她的聰明,心里有幾分不平衡 ,他嫉妒老板,因為他還發(fā)現了在她濃妝后面的清麗與可愛。正當他壓抑地有些沉默時,老板說我讓你們認識是因為一樁大事,我打算在銀行貸款三百五十萬。他有些恐慌,三百五十萬那時看來是天文數字,無法想象它的威力。他又看看李苗,聽見她輕松地笑起來。
你們去銀行采訪拉關系,親近他們,老板繼續(xù)說,把他們消滅掉,兩人都學文,一個本科一個碩士,高品位攻關。那天晚上,在離開老板房間時,他(她)們互相看了對方一下,有點莊重,那時的老板正在接電話。當天晚上他失眠了,說不清是因為壓力還是因為鄉(xiāng)愁和愛欲。許多年后他都記得與她互相凝視的目光。
他仔細地數著過往的小轎車 ,等待著她的到來,與她上床還是許多天以后的事。他此刻的焦慮不是為了這個女人,而是因為錢,銀行里的錢。約定的時間已經過了半小時,她沒來,又過了半小時她仍然沒來,他于是痛苦而沮喪。北京藍色的天空深遠得使他感到憂傷無比。心中謾罵著李苗,他對自己說漫罵不是一種教養(yǎng)低下和無禮,它是一種平衡,就像朗誦海涅的詩歌一樣,只是時間不同。李苗此刻會在哪兒呢?沒準還在高總的床上,把他約來了,而她自己卻仍在睡覺。想到這兒,他對這個世界的仇恨變得具體而清晰了。
一輛車猛地剎在他面前,他抬起頭看見了李苗潔白的臉,她坐在司機旁對他笑。
她的妝化得很淡,這使她顯出了幾分清純。車門慢慢地開了,她說:"快上來吧,讓你等了這么久,不好意思。"
車又開了,李苗說:"我甚至以為你已經走了,其實我比你還急。"
坐在這車里,他的仇恨立刻就消了,并笑起來:"瞎,我能走到哪兒去?"
她又說:"今天主要是因為這車,是專門從中顧委借的,高總也著急,但沒輛好車怎么去銀行呢?"李苗顯得有些興高采烈的樣子,又壓低聲音說:"這車是中顧委一個老家伙的專車,國內不多。"
他盯著李苗想:像她這樣說話的人怎么可能才二十歲?她肯定隱瞞歲數了。
李苗白皙的皮膚在秋天的陽光下透出紅暈,在以后他們共同浪跡天涯的歲月里,她曾有多次對他說,她是那么渴望紅顏色,因為她是那么痛苦地期待著去做一個她們真心相愛的男人的新娘,任何一個女人都會把婚姻看得比生命都重的,就像你們男人看待尊嚴和公平一樣。
這幢十五層的、裝飾豪華、貴族氣息十足的銀行大廈原來是準備與德國人合作,建成四星級以上賓館的,然而卻又被銀行通過一個大人物的批示給買了。上海要與北京爭奪金融中心還是一九九零二年之后的事,而在這之前,北京從來都是占盡上風的。
他慢慢地挪出車門,故作輕松地與李苗一起走上大廈的高臺階。門是自動的,離它三、四米時,還莊嚴地緊閉著。他遲疑地放慢腳步,忐忑地判斷著應該從哪兒進門,突然,沉重的茶色玻璃包鑲著鋁合金的大門高傲而緩慢地朝兩邊滑開了,盡管他極力掩飾,還是被嚇了一跳。李苗看出了他的狼狽,高興地笑起來,喘著氣說:"太可笑了!太可笑!"
他說:"真他,他媽的。"
她笑得更厲害了:"難道你原來從沒有進過這類門嗎?"
他說:"但愿這是一個走大運的門檻。"
秦總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兒,說他老頭兒是因為頂有些禿了,而且額頭上布滿皺紋。他也穿一身藏藍西服,態(tài)度矜持,眼神善良、謙和而又不失警覺,他覺得在他的想象里這大概就應該算是東方銀行家的形象了。
"你看我這兒還像個銀行嗎?"
這是牟尼聽見他說的第一句話。
"秦總太會開玩笑了,真幽默。"李苗說這話時笑得很甜,像是一個幸福的小女孩耍玩吸吮著一大塊奶油雪糕,"怎么會不像銀行呢?如果這兒都不像銀行,那么中國哪兒還能叫作銀行呢?"
他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因為說一個地方像銀行就算是恭維,這對當時的他來說還的確有些不可思議。銀行有什么了不起?他回味著李苗的話,心想:女人往往比男人更善于隨機應變,由于她們具有天生務實的本質,所以她們總是可以比男人更早地嗅出這個世界的變化。富于幻想與附庸風雅都不過是她們最外在的表現,時時刻刻地感覺出生存的危機,并不停哀嘆和爭取良好舒適的生活條件,才是一個身處平民階層的女性、尤其是知識分子女性的唯一目的。
他開始集中精力觀察秦總,心里十分清楚此行的目的,他與李苗能征服他并從他口袋里挖出錢來嗎?那位從上個月起就開始為他發(fā)工資的高總好像一位隱身人站在他身后在輕輕推他,使他仿佛又看見了他充滿焦慮的眼神。
他說:"這兒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富麗、高貴、氣派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