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尼坐在總經(jīng)理的大寫字臺面前時，老是有一種騰云駕霧的感覺，眼前的一切顯得極不真實，就像是在年幼時與小女孩們共同玩的一種叫作"擺家家的"游戲，簡直是一種胡鬧。

然而，款已經(jīng)從銀行中貸出了，同時在跟日瓦格簽署了一萬噸鋼材的協(xié)議后所經(jīng)歷的連續(xù)失敗讓他感到精疲力盡，生存的壓力使他已有許多個晚上不再做關于李苗究竟是什么樣的女人的夢?！∷宄卣J識到無論是情感與心靈的多么深刻而嚴肅的探討都不能使他擺脫危機，有一把血淋淋的刀已經(jīng)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每一個清晨他都是在噩夢中驚醒，關于監(jiān)獄和刑場的想象在他靜靜地等待太陽出來時無限地煥發(fā)出了他的恐懼。

所有這些想法他對李苗都沒有說，他只是愛把與日瓦格簽的那個合同擺在面前，翻來覆去地琢磨。在勞而無功地回想了漫長的幾天之后，他對李苗說："這簡直他媽的和拉贊助一樣艱難。"

"比拉贊助更艱難，"李苗否定他說，"那是陳玉宗常說的空手套白狼，而這事咱們已經(jīng)賠了二十萬。"

一九九零一年元旦這天，牟尼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一個表哥。那是他姨家的孩子，在洛城重型機器制造廠當副廠長，現(xiàn)在鋼材奇缺，他們說不定會相信這個合同。

人們做生意總是愿意從自己的親友們開始，因而往往也是這些人最先受到欺騙或者其它傷害。以后人們惱火地總結了一個新詞叫"殺熟"。牟尼在幾年之后想：不殺"熟"殺誰呢？

他與李苗一起對總經(jīng)理室重新布置，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向高總學習創(chuàng)造性地制造了幾面錦旗，掛在房間的最醒目之處。上邊寫著：重質(zhì)量，守合同，最佳信譽單位。

其中有首鋼送的，有上鋼送的，有經(jīng)貿(mào)部送的，有冶金部送的。牟尼經(jīng)過思考和帶有創(chuàng)意性的想象，決定把其中一面錦旗的時間提到一九八五年，這說明他的公司在五年前就已經(jīng)是信譽極好的，并與國家大單位有多重往來的大戶了。在他的商界生涯中，這是他非常得意的一筆。

掛旗那天他看著一切都已就緒，對李苗開玩笑："我們可真是鋌而走險。"李苗回答說："高總不早就這么做了嗎？可惜這并不是咱們的發(fā)明。"

而牟尼卻在為另外一件事突然焦慮起來：不知洛城重型機器制造廠的表哥到北京了沒有？

"這恐怕不好，生意場上最好不要朋友。"李苗聽說陳玉宗要來牟尼公司有些緊張，"而且我有些懷疑他的人品。"

"他在我最難的時候，拿出自己的五千元，這不正說明他的人品嗎？畢竟是朋友，共患難的。"

"但是，咱們今天與昨天已經(jīng)不一樣了。"李苗過了一會兒又說："你自己決定，你是老板，是法人，是男人。"

牟尼覺得她話中有話，于是說："錢還沒賺到一分，矛盾倒是先來了。你也清楚，我只是表面老板。"

"我聽你的。"李苗突然又變得柔弱起來。她看著牟尼又補充："我是真的不愿意你不開心。"

牟尼知道她說的是假話，但他又清楚在這個世界上最感動人的也往往是假話。

電話鈴聲也就是在那一刻驀然響起的，把牟尼和李苗都嚇了一大跳。

"可能是表哥來了。"牟尼激動地去拿電話。當他聽出了果然是表哥時，就高興地喊叫起來。

牟尼在那一刻，把他表哥電話里的聲音當作他一九九零一年元旦最好的節(jié)日祝福。

來了三個人，坐在牟尼陽光耀眼的辦公室里，看來中國的確是鋼材奇缺。牟尼發(fā)現(xiàn)那個戴眼鏡的副廠長，也就是自己的表哥甚至有些緊張，另兩個人也略顯局促不安。

牟尼坐在大寫字臺后的皮轉椅里，做出了一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樣子。在他面前擺著三面中國、日本、美國的小國旗，身后東墻上掛著一張極大的世界地圖，對面西墻上是一張北京市地圖。

表哥說："幾年不見了，沒想到這么有發(fā)展。最后一次見面好像還在上大學。"

"唉，混吧，"牟尼謙虛地說："這次主要趕得機會不錯，那個老家伙退下去了，離休了，我才有機會當這個總經(jīng)理。"

電話響了，是李苗打來的。牟尼昨晚上與她商量好，讓她今天每隔兩、三分鐘就打一個電話，以顯得牟尼很忙。同時，他又讓剛上班的陳玉宗每隔一分半鐘就呼他的ＢＰ機一下，以提醒表哥他目前的確是日理萬機。

無論是牟尼還是對方的談話都被電話鈴聲和尋呼臺一次次打斷，這使牟尼非常滿意。在這樣繁忙而又緊張的環(huán)境中，牟尼給他們看了他與日瓦格簽署的重要文件。

牟尼像一個極有風度的大老板一樣含蓄而得體地對他們連連說著對不起，同時他又暗暗觀察著他們看那張合同時的表情，心虛而又緊張：他心里拿不準日瓦格是不是有鋼材，買家是否可能在不看貨的情況下就付給他定金。僅僅憑著這樣一張紙就能賺來錢？人生真是越來越不可思議。

但是，那三個人焦慮地坐在比牟尼矮一截的沙發(fā)上，他們的誠惶誠恐又使他感到自己實在是具有某種威懾力，就如同一個真正的大人物那樣。

"我們沒有別的要求，就是想看看貨。"表哥說。

"當然可以，但我的確太忙了，而且要買鋼材的不光是你們一家。我也有過教訓，現(xiàn)在鋼材奇缺，不少人根本沒錢，卻也想以我的名義做這項生意，我苦苦帶著他們看了貨，簽了協(xié)議，結果不但沒見一分錢貨款，反而聽說他們拿著協(xié)議到處行騙。所以，"牟尼看看自己的表哥，又看看另外兩個人，"我必須按照要求和程序來做，再說，我這兒的貨也非常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