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總?cè)詻]有回來。他倆坐在沙發(fā)上與老太太聊天，牟尼發(fā)現(xiàn)，沒有李苗在這種時刻顯得那么難熬。記得第一次來秦總家，李苗把這兒折騰得像是進了自己家一樣，她為這個屋里帶來某種少女的光環(huán)，老太太與秦總都是那么愿意接受那時的安恬與靈秀。回憶使牟尼又感到有些對不起李苗，他為自己的尖刻和內(nèi)心豐富而不好意思。

叢小波安靜地等待著，一根根地抽煙，他沒有任何心思去應付這個老太婆，眼神比較嚴峻，像是面臨一場巨大的爭斗。

牟尼想自己是為了片子的構(gòu)思來找秦總的，過幾天還要把陳玉宗寫好的本子再拿來，而這個叢小波究竟是來干什么呢？

秦總終于回來了，他一眼就看見了叢小波，眉頭就皺起來，說："我不是早就對你說過嗎？你的公司一次貸那么多款，這回又要八千萬，還讓我給你組織多家銀行的聯(lián)合貸款，你也太不自量力了，年輕人，胃口過大要當心撐壞了。"

牟尼立刻感到了今天與叢小波一起來是個錯誤，秦總的不愉快會影響自己的事，也許還有可能破壞他與李苗歷經(jīng)千辛萬苦建立起的和秦總之間的關(guān)系。但是從秦總和叢小波兩人對話的語氣上他發(fā)現(xiàn)事情還不是那么簡單，他隱隱覺著自己好像已經(jīng)進入了某種圈套。

許多天來的疑惑似乎漸漸清晰起來，叢小波沒有去接自己的妹妹而臨時決定與他一起來秦總家的選擇就更使牟尼意識到了可能存在的陰謀，想到這兒，牟尼出虛汗了，他緊張地看著秦總，又以余光注意著叢小波，觀察事態(tài)的進一步發(fā)展。

在秦總說話時，叢小波顯得極虛心地望著他，且臉上帶著微笑，他彬彬有禮地聽著這個老銀行家把話說完，然后，他清清喉嚨，語調(diào)低沉地說："我的關(guān)于生產(chǎn)ＹＧ－ＪＳ型柴油機的方案已經(jīng)由專家認定，并出具鑒定書，專家委員會其中包括有學部委員，有教授，研究員，有美國福特公司的標準......總之，我完全是按照國家法律的程序在辦事，但你卻毫無支持的意思。"叢小波說著看看牟尼，"與此同時，你卻對那些完全不合法的騙局大開綠燈，這是為什么？莫非里邊有見不得人的東西？"

秦總一愣，說："見不得人的東西？"他冷笑起來："搞銀行這么多年還從未見過像你這樣不懂道德的人，請你出去。"他指指牟尼，"我要與這位正派的年輕人談正事了。"

"正派？正事？"叢小波笑起來，"你難道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正與他合謀著一場騙局嗎？"

牟尼徹底明白了，也徹底懵了，像是在海里被突如其來的一個大浪裹著泥沙打進渾濁的水中，眼前一片漆黑，從頭到腳都變得冰涼。

叢小波繼續(xù)說："他叫牟尼，根本不是文化部的，他不過是一個連北京戶口都沒有的、打著文化的幌子四處行騙的年輕人，他們窮得沒有一張自己的桌子和床，私刻公章，制造假表，而你卻為他們的三百五十萬親自說話，大開綠燈，我今天帶他來，就是想當面揭穿你們的這個陰謀。"

牟尼的腿是軟的，手是麻的，頭是暈的，但他仍強打精神沖過去抓住了叢小波的脖領(lǐng)，大聲說："你這個無賴。"

秦總看看牟尼又看看叢小波，說："我秦書漢就不信在銀行作了幾十年，竟會在你們這兒'崴泥'栽跟頭。"

叢小波推開牟尼的手，坐回自己的沙發(fā)，面帶笑容，慢慢擠出來一句話："秦總，僅僅因為這一個三百五十萬元的騙局，你就會輕則被撤職，重則去坐牢，你相信我叢小波的話嗎？"

牟尼這時又感到自己渾身發(fā)燒，他完全癱軟了?，F(xiàn)在說什么都沒有用，他多么希望這一切是在夢里，或者叢小波是在說謊，但可惜一切都是真實的。

叢小波說："我這人此生的一項任務就是要讓你這種官僚無法生存，除非你與我合作，支持我的柴油機生產(chǎn)。否則，你真的就完了。"

秦總這時認真而仔細地盯著牟尼，有很長時間都沒有眨眼，漸漸地，他眼中的驚訝、憎恨、蔑視被巨大的恐懼、憂慮和無奈所代替，他低下頭使勁抽著一支煙，足足沉默了有二十分鐘，直到他老伴在那邊叫他，才抬起頭來，看著叢小波冷冷地說："我考慮一下。"

從那一刻直到牟尼與叢小波離開秦總家，這個老銀行家都沒有再看牟尼一下，只是與叢小波交換目光，這更使牟尼因意識到自己的渺小而心里難過，他抬不起頭，又一次認為自己是一個可憐蟲。

來到寒冬凄冷的夜中，牟尼看著得意的叢小波，他的手一直在摸著那把水果刀，想殺了叢小波，但是這一切又多么可笑，水果刀能殺叢小波嗎？涼風使他清醒了，他盡管為自己陷入這場像鬧劇般的陰謀之中而痛不欲生，但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仇恨卻在促使他興奮地思索著，但越思索卻越失望，于是他感到自己的頭比剛才更加昏沉，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想死的念頭強烈地產(chǎn)生了，似乎周圍的一切都在壓迫他，已經(jīng)沒有了回旋的余地。

離樓約五十米的一輛卡迪拉克的門輕輕打開了，里邊出來一個與叢小波很像的姑娘，她高喊一聲："哥，"十分親切，叢小波眼睛一亮，說了聲："小江。"就很快地朝車走去，進車門時他回過頭來說："感謝你的配合，'牟總'，那三十萬歸你和李苗了。"

牟尼看著他和那個女人，一直注視著他們的汽車駛向遠方，消失在長安街的夜色中。他走了幾步，覺得極度的絕望，就掙扎著朝一棵樹撞去，只看見眼前金燦燦的一片，就失去了知覺。在那一瞬間，他隱隱感覺一切壓力都消失了，身體無比輕松，周圍充滿歡快，在他身下是柔軟的枯草，他發(fā)現(xiàn)這是他有生以來頭一次親切地與大地融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