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我說進入了這座城市,但還不能說已經看見了它,因為我只看到了黑暗中的燈光。從不計其數的運河中升騰起來的濃霧飄蕩在雪地之上,燈火忽明忽暗,模糊不清。我們停在一個有楔形護墻板的旅店門前。這幢建筑很高,上面幾層都隱身于濃霧之中。從鑲有鉛框的窗戶透出的光亮把街道上的陰霾照得暖融融的。門的上方有一個油漆寫的牌子,從中可知這兒叫做霍爾斯坦公爵旅店。但這里的環(huán)境更像屬于古代不列顛人,而不是五世紀之后英國撒克遜人的風格。進門處的墻上釘著一只胖乎乎的、用琺瑯制作的鳥,那上面的招牌告訴我們這個地方叫“白雁”。戈爾洛夫和我跳了下來,而佩奧特里二話不說,駕著馬拉著雪橇駛向茫茫黑夜之中?!八@是上哪兒去?”我問戈爾洛夫?!拔乙o他一點報酬?!?/p>
“他在這兒有家,跟家人呆在一塊兒。他還要來的?!?/p>
旅店的大廳是飯館;我和戈爾洛夫走到大廳盡頭,搬了一張桌子,到火邊坐下。里面為數不多的幾個人——兩個講法語帶荷蘭口音的人坐一張桌子,三個講德語的德國人坐另一張桌子——都抬起頭來看著我們打他們身邊經過,然后又繼續(xù)他們的交談。
戈爾洛夫一屁股坐在靠火的那把椅子上,掀開上衣烤身子。他說:“咱們是先喝醉了再吃,還是先吃了再來他個一醉方休?要不,是邊吃飯邊喝酒,還是喝醉了不吃飯?”他拍了拍腦袋說:“我忘了,你還年輕,不能像大丈夫那樣放開肚子喝。也許咱們吃飯,來點牛奶?”
一個灰黃色皮膚的招待飛快地跑過來,端詳了我們倆一會兒,對我說:“要菜單嗎?【原文為德語。――譯注】”接著又對戈爾洛夫說:“要菜單嗎?【原文為波蘭語。――譯注】”
戈爾洛夫猛地站起身來,砰砰地敲著桌子,用法語喊道:“你跟我講波蘭語?你敢說我是波蘭鬼子?”
他舉著拳頭,那個招待連連后退。我一把拽住他的胳膊,笑著說:“別激動,戈爾洛夫!他是跟你開玩笑的?!?/p>
“玩笑?”戈爾洛夫吼聲如雷。我一邊把他往后拉,他還一邊對招待說:“朋友,要想死了做個窮鬼,那你就算做對了。老子先摘下你們家的首飾,然后再摘下你的腦袋!”
那個招待又走上前來,低著頭,一種慣于面對闊主顧發(fā)脾氣的樣子?!袄蠣敚也⒉皇遣欢Y貌,我只是想證實您的確是俄國人。瞧,我們這兒是不讓波蘭人進來的。要是讓他們進來生意就很不好做了?!?/p>
戈爾洛夫身上的血從臉頰漲到耳根。他笑了。那幾個德國人和荷蘭人也格格地笑個不止。招待給我們送來了酒和一只燒雞。
我們吃飯的時候,大廳里陸陸續(xù)續(xù)來了許多新顧客,變得擁擠起來。大約有三分之一的人穿著制服,從服裝的顏色上來看是俄國人,但我注意到他們的語言和口音有蘇格蘭人、普魯士人、瑞典人和挪威、丹麥人。其他一些人身著歐洲時髦的服裝——馬甲、夾克、有褶子飾邊的襯衫,甚至還有像法國人那樣的拖鞋——都是荷蘭的造船師傅、英國的外科醫(yī)生、德國的工程師等。戈爾洛夫硬要了一道煙熏鱘魚。等我們吃完這道菜時,這些嘰里呱啦講著各種語言的人吞云吐霧噴出的煙浪在屋頂上翻騰。
招待收拾干凈了桌子,我們叫他去告訴住宿服務員給我們準備過夜的房間。這時一個身穿騎兵少校制服、臉上有雀斑的人,拿著一大杯啤酒走到我們跟前,用帶著濃重蘇格蘭口音的英語對我們說:“二位先生,謹致問候。我無意中發(fā)現你們中間有一個穿著上尉的制服和靴子,看樣子是參加過伯爾吉斯邁爾戰(zhàn)役的。有一個年輕人來自美利堅殖民地,從姓名來看是蘇格蘭人,他在那次戰(zhàn)役中打得很出色。先生,我說,如果那就是您的話,我為您干杯。如果不是您,就憑您這一套我也曾經穿著打過仗的制服,我也為您干杯。”
“我就叫基蘭·塞爾科克,先生,”我說著站起來向他伸出手。他把酒杯換到左手,右手飛快地在棉襖上擦了一把,熱情地握著我的手。我說:“如果我就是你所說的那個人,那我謝謝你。如果不是,我還是要感謝你,也為你干杯。”
“你就是塞爾科克?”那個蘇格蘭人說:“果然是塞爾科克!掌柜的,為蘇格蘭高原的騎兵和他的朋友滿滿地來一杯!為基蘭·塞爾科克干杯!”掌柜的招呼伙計飛跑著去給我們倒酒。我和那個蘇格蘭人干杯的時候,大廳里其他的人也附和著喝了一大口。
“我叫湯姆·麥克菲!”我們的客人說著,接過我遞給他的椅子。周圍的大多數人又開始了各自的閑聊,只有少數幾個站起來在離我們桌子和火光不遠的地方溜達著。我又坐下來,跟戈爾洛夫介紹麥克菲。他無聲地拉了拉那個蘇格蘭人的手,示意他不懂英語。
“你們是今天夜間才到的嗎?”麥克菲問。
“兩個小時以前,”我回答道。
麥克菲要把我們介紹給另一個叫拉爾森的挪威籍職業(yè)騎兵。這個人我們不僅早就認識,而且在克里米亞一起并肩戰(zhàn)斗過。這次重逢讓戈爾洛夫興高采烈,他把談話轉為法語并用法語給大家講戰(zhàn)斗故事,還高興地告訴麥克菲他為什么要管我叫“斯威特”。這個綽號來自俄語的“光亮”一詞。他宣稱,因為我騎著馬,舉著馬刀向敵人沖鋒前那一剎那,眼里有一股瘋狂的光亮,故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