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老農(nóng)民帶著兩個幫忙的男孩,把我吩咐的東西送來了。桶里裝著蘋果,桶又擱在木盆里。兩個罐子里是鹽水。他們把東西放在地板的中央,然后匆匆離去,眼睛游移,好像害怕的樣子——不是害怕躺在床上呻吟的病人,而是害怕那個瘋了的人,那個給他們下達這樣奇怪命令的軍官。我把木盆推到戈爾洛夫的床邊,拿出桶,把霉爛的蘋果倒在地板上,再把兩只水罐里的咸水倒在桶里?!澳銣蕚浜昧藛??”我問比阿特麗斯。
她點點頭?!盀槭裁匆淮我@么多水?為什么不用杯子喂他?”她問。她的聲音非常溫柔,我真為她擔心。
“因為他得喝水。他必須喝。開始的時候他會主動要喝,但過了一會兒就不想喝了,我們得硬往里灌。我們得拿水去淹他,讓他憑直覺往下喝,讓他覺得喝水總比淹死了好?!?/p>
她又點了點頭,把一只手放在戈爾洛夫的脖子后面,扶起他的頭來。我把裝著咸水的木桶湊到他的嘴唇旁,他吸了一口。比阿特麗斯把他的頭放了下去?!安唬?!”我說。“咱們得把他喂飽,盡量喂飽!他現(xiàn)在還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呢!”她又扶起他的頭,我喊道:“喝水,戈爾洛夫!喝水!”
他又喝了幾口,然后停住了,好像還沒有醒過來。我把桶舉得更高,溫暖的咸水溢到他的臉頰和鼻子上;他給嗆住了,吞了幾口,咳了幾聲,接著又吞了幾口。
他一頭倒在枕頭上,眼睛顫動了幾下,睜開了。比阿特麗斯又把他托起來。“喝!”我命令他,又給他灌水。他呼哧一下喝了大約一品脫的樣子,然后用手臂推開比阿特麗斯和我。他倒了下去,喘息著。
“你沒事吧?”我對比阿特麗斯說。她又走到床前,一邊回答一邊把手掌擱在戈爾洛夫的肩膀上,把他按倒在枕頭上。我放下桶,抓起一個腐爛得最厲害的蘋果,把最臭的那一面直往他鼻孔里塞。開始他的眼皮還是緊閉著的,一下子猛地睜開了。又是咳嗽,又是嗆住了,又是噴氣,用手使勁地抓著頭。他噌地一下子坐了起來,臉上漲得通紅,臉頰鼓鼓的。就在他反胃嘔吐的時候,我拽了一把他的肩膀,讓他的頭倒在床沿邊那只木盆的上面。
“老大炮,這一發(fā)炮彈打得不錯!”我說?!皝戆?!咱們再給你裝彈藥!”他精疲力盡地將腦袋落到枕頭上,滿頭大汗,抬起頭來看著我,仿佛聽懂了我的話——要不就是害怕聽懂我的話。我們又迅速地回到他的身邊,他雙手亂打,在我的臉頰上來了幾記,把比阿特麗斯打翻在地上。她一下子站了起來,把手指硬往他喉嚨里塞。戈爾洛夫的眼睛睜得老大。
“別,比阿特麗斯,不要把他弄死了,讓我來吧!”我大聲喊著,笑得發(fā)瘋似的?!皝?,你來灌水,我來捉住他。”
我把全身的重量壓在戈爾洛夫的身上,使勁把他的兩只手臂放在身體的兩側,用力按住。比阿特麗斯給他灌鹽水,然后猛地把一個爛蘋果往他的鼻孔里塞。他嘔吐的時候,我們倆往后一躍,他哇地吐了。
我們就這樣反復著,大約有一個小時,沒準兒有三個小時。反正那個晚上我沒有了時間概念。戈爾洛夫的反抗越來越猛烈,越來越兇狠。他用最惡毒的語言罵我們倆,說我們要進萬劫不復的地獄,還瞪著冒火的眼睛說他要親眼看見我的心給狼吃了。我想看看他的頭腦是否稍微清醒了一點,發(fā)瘋是否輕微了一點,但是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這樣的跡象。跟他搏斗了這么長時間,聞到他七竅冒出的臭氣,我自己都快要發(fā)瘋了。
夜深了,他不再搏斗。比阿特麗斯和我也不跟他糾纏了。我們遠遠地站在床邊,看著他。
戈爾洛夫靜靜地躺著,用手拍打著。他猛地一轉身,大聲叫嚷,身子撞疼了就痛苦地呻吟,轉過身來仰臥著。他用頭使勁地撞枕頭,扭著脖子,又吐了。他不顧一切地用身子撞著床,撞累了,再次一動也不動地躺著。
比阿特麗斯和我跟戈爾洛夫一樣筋疲力盡,我們倆坐在床兩邊的椅子上,等待著他再次發(fā)作。后來我們倆累得不能動彈了,只是觀望著。
我們四目相對。
“他睡著了,”她說。
“比阿特麗斯,你……今天是第二次——”
她揮手示意我不要再說下去,微微搖了搖頭。我想對她說她太棒了,可她用手勢告訴我她不想聽這些話,叫我別說了。我當時意識到其實我自己也不想悄聲訴說衷腸,因為我們之間已經(jīng)在進行著無言的交談。
在大約五分鐘的時間里,我們坐在那里進行著這種無言的交談。
我眼睛盯著地板,她則看著戈爾洛夫床邊的墻壁。最后我看了看病人,說:“他的確睡了。你冷嗎?”她沒有回答,但跟我一樣并不冷。我站起來提著椅子,她也站了起來,拿著她的椅子。我們挪到壁爐旁坐了下來。為了不驚動病人,我們靜悄悄地,不是肩并肩,也不是面對面,而是斜對角坐著,都面對著微弱的火苗。
也許是因為我感覺她有話要說,我搶先開了口。“比阿特麗斯,你這么會騎馬是怎么學的?”
她把剛才要說的什么話撂到了一邊,沖我笑了笑,然后又面對著火?!拔腋赣H,”她說?!八莻€軍人,跟你一樣。”
“是騎兵嗎?”我問。她點了點頭。“波蘭人很會騎馬,很堅強,很兇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