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聚會,是哈爾濱知青籌備已久的,光是白酒就搬來兩箱,近衛(wèi)軍一樣先行威風凜凜地列隊站在了那里;啤酒更是大兵團作戰(zhàn)似的,排了一排又一排,一直擠到墻角,看樣子,不喝個一醉方休是不會收兵的。知青的聚會,自從知青返城之后,便成為了一種青春祭奠的儀式,無論混得好的,還是混得不好的,在過去曾經(jīng)生活過的插隊背景中,沒有了貴賤高矮,一律找齊。所有的一去不返,所有的一言難盡,所有的無可奈何的回憶,都隨后化作了聚會酒桌上的一鍋東北菜:“亂燉”,燉不爛在各自的心頭,即使在以后再漫長的歲月里,也是消化不干凈的,然后在一次次的知青聚會中,在那鍋老湯中接著碴兒一次次地亂燉,無限的味道,都在其中了。
在這一晚上的聚會中,我沒有想到能夠碰到的是這樣兩個人。一個是周彥的姐姐周靜,一個是袁柏林。
其實,更準確地說,我見到的是周靜的女兒小琳,因為去年小琳生了一對雙胞胎,孩子還小,周靜得在家里照顧,騰出女兒來為我們的聚會攝像。周彥為了這次重返北大荒而剛剛買的一臺索尼的新款DV攝像機,沒有人會用,只有小琳會用,所以,小琳來了,周靜沒有來成。
這應該是我們第二次錯過見面的機會了。第一次,是在22年前,1982年的夏天,我大學剛剛畢業(yè),和作家梁曉聲、詩人郭小林等人組織的北大荒回訪團,回了趟北大荒,回到闊別8年的大興島。當時,周靜還在那里的7隊當老師,沒有像妹妹在知青返城高潮中一樣回到哈爾濱。沒有回來的原因很簡單,她在1973年就早早地把自己嫁給了7隊當?shù)氐淖貞?,一個老實可靠的康拜因手。然后,是連續(xù)兩年生下了兩個女兒,1974年生下老大小穎,1975年生下老二小琳。周靜讀中學的時候,她的學習成績一直很好,讀書,寫作,一直是她的夢,卻因為婚姻和孩子的拖累,那年已經(jīng)考上了大學也沒能上成。也許,正是因為文學一直蛇一樣纏裹著她,在她的心里吐著信子暗暗地作祟,那年我回北大荒的消息在大興島農(nóng)場場部的廣播喇叭里播放了之后,她從7隊跑了18里地跑到場部,希望能夠見到我。她大概是想找我切磋一下寫作吧,可惜我已經(jīng)回2隊了,陰差陽錯沒有見成面。
她是1984年先到呼蘭,1990年才輾轉回到了哈爾濱,丈夫跟著她也輾轉來到哈爾濱,康拜因開不了啦,只好干臨時工,一干干到現(xiàn)在,顛簸幾個地方,干了整整20年的臨時工,就像現(xiàn)在年輕人里的“漂一族”一樣,在陌生的都市里寄人籬下,含辛茹苦,和周靜一起把兩個女兒拉扯大。周靜還是一直在做她的文學夢,業(yè)余時間學完了哈師大中文系的全部課程,在哈爾濱第20中學當一名語文老師,白天給學生上課,夜晚回家悄悄涂鴉。去年,二女兒小琳生下雙胞胎,偏偏趕上小琳的丈夫意外出了車禍,一下子無法照看孩子,周靜只好提前辦理了退休的手續(xù),替女兒照看一對雙胞胎??赡?,這就是周靜的命,當初,為了丈夫,她犧牲了讀大學;如今,為了女兒,她再一次犧牲自己。
也許,是我和她的緣分不夠,這一次又沒辦法見面了??吹介L得很漂亮的小琳,我在想像著周靜,我一直沒有見過周靜,只能在小琳的身上猜想她的模樣。年輕的時候,她應該和女兒一樣的漂亮吧?青春的輪回,總是以失去一代人的青春為代價的呀!歷史車輪的前進,往往是以弱者作為犧牲品為車輪前進的潤滑油的。我一直沒有弄清楚的是,她為什么那么早就結婚了呢?而且,又非要嫁給一個當?shù)氐目蛋菀蚴帜??也許,這樣問,本身就不公平,康拜因手怎么呢?英雄從來不問來路,愛情更是本來沒有原因和對錯可講的。事過境遷之后,只有我們旁觀者才這樣猜測和揣摩,做一些自以為是的判斷和隔靴搔癢的安慰或關心。我只是有時會悄悄地想,一個人的青春就是這樣的過去了,愛情和婚姻以及生育,當然還有文學這樣多少有些虛妄的夢,能夠讓一個女人的青春被滋潤得充實美好,也能夠讓一個女人的青春被切割得痛苦零碎。一個個當年曾經(jīng)伴隨著淚水寫下過的文字,成為了如今的一點點灰蒙蒙的塵埃,將歲月與人生一起塵埋網(wǎng)封起來,誰還會記起?她自己又還會對誰說起?想一想,沒有夢的人生就像沒有星星的夜空一樣,是可怕的,可有了夢的人生,就一定不可怕嗎?就一定能夠星光璀璨嗎?
現(xiàn)在,周靜還有她妹妹一樣興致勃勃的心境嗎?也愿意和我們結伴而行一起重返北大荒,再到她的7隊去看看嗎?我猜不透。周彥告訴我,她姐姐活到現(xiàn)在還是一個特別單純的人,雖然回哈爾濱已經(jīng)那么長時間了,卻好像和城市格格不入,沒有融合在一起,總還是生活在過去,生活在回憶里,生活在北大荒。我問文學呢?你姐姐還是那樣的癡迷嗎?周彥說,當然,那是她的一個夢,只是淡漠了許多。也是,再濃的茶,架不住時間的煎熬,幾十年來,一壺水沏到這時候,茶也沖淡了許多。再美好的夢,哪怕燦若一天云錦,也會被風雨洗滌得顏色褪盡,薄如蟬翼,再也禁不起撕扯。北大荒,在那場天翻地覆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運動中,曾經(jīng)造就了北大荒的版畫和文學,陰差陽錯地出了包括我在內的一批作家,卻是以犧牲了周靜這樣許多人的文學夢和青春夢為代價的。虛妄而飄渺的文學,曾經(jīng)成全了我們,卻是害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