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我揮起了手,像當年一樣。30年,光陰似水,流淌得那樣的快。她的背后是高大的白楊樹,她的手臂和白楊樹蔥綠的枝干好像連在了一起似的,一起伸向藍天,像是要訴說什么。
喜子也在向我揮著手,他是在催我們趕緊回去,因為場部下午安排了座談會,他怕人家在等。
我們走到了路的對面,那里是一片開闊的田野,是屬于3隊的地盤。當年我們在2隊割大豆,一個人一條壟,從早晨割到晚上月亮出來了,才能夠割到地頭,9里地長的一條壟,就是緊緊挨著這塊地的。記得當年這塊地種的是麥子,往北一直連著底窯的那片林子。來年的開春,地上的麥茬,干枯枯一片,加上長出的荒草,粘火就著,不知什么風一吹,就會迅速蔓延開,一般是很難撲滅的,這就是北大荒有名的“跑荒”。那一年,荒火就是從這里燒起來的,烈焰舔著火舌,火龍打著滾兒,比洪水還要猛烈,很快就向著底窯的那片林子席卷而去。那片林子,是一片原始次生林,誰也說不清它什么年代就有了。反正,鬧日本鬼子的時候,它就在那里了。再早以前,沒有什么可以查考的,但絕對不可以說它的歷史不久遠。誰都知道那片林子的重要性。如果大火吞噬了那片林子,大興島惟一的屏障就沒有了?;鹧婢褪敲?,3隊幾乎所有知青都投入到撲滅荒火的戰(zhàn)斗中。
就在這次撲滅荒火中,3隊的劉佩玲被燒成重傷,全身一半以上的皮膚被燒毀。當荒火基本被撲滅,人們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被燒傷,暈倒在地上,由于她穿著一身黃色的棉軍裝,和荒草的顏色一樣,衣服上還在冒著煙和火苗,人們以為是殘存的荒火,要上前撲滅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是她。如果她穿的不是棉軍裝和大頭鞋,該不知會燒傷得多么嚴重。她是哈爾濱的女知青,當時3隊的團支部書記,一個活潑漂亮、愛唱愛跳的小姑娘。那是1970年的春天,那一年,她才17歲。
我和妻子走到這塊地邊,浩浩的一片,仍然種的是麥子。可是,劉佩玲卻已經不在了。
我們兩人不約而同地想起了她。如果,她當時沒有被燒成重傷,還可能和我們一樣,也走在這個路口,和我們當中的任何一個男知青戀愛、約會并漫步在這條沙石路上,在夜晚沒有月亮的時候,偷偷地親吻擁抱,在有月亮的時候,望一望燦爛的星空,舒一口長氣,做一點那時候哪怕是再傻氣的幻想。這是一定的,她長得很好看,人又活潑可愛,早就會有男知青的目光像鳥一樣飛落在她的身上。拂也拂不去的。如果,她能夠活到今天,她應該51歲。并不老,即使曾經有過磨難,哪怕身上存留著大火燒傷的抹不去的痕跡,起碼她會有一個家,即使沒有自己的家,也不至于讓爸爸媽媽遭受晚年喪女那樣沉重的打擊。
可是,她死了。
她曾經是我們大興島的英雄,她的名字上過當時的報紙、電臺,我還專門寫過節(jié)目,演她、唱她、歌頌她。領導和紅頭文件號召大興島所有的人向她學習。她確實是那個時代的英雄,她表現(xiàn)出來的堅強,并不是因為染上那個特定時代的色彩,就可以被我們褻瀆的,因為面對燒傷痛苦的折磨和命運殘酷的打擊,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夠像她一樣的堅強。她是燒傷后住院期間被批準入黨的,入黨的儀式,也是醫(yī)院里臨時舉行的。那時,她渾身的傷還沒有完全治愈,整個頭部被繃帶纏裹得嚴嚴的,眼睛也無法睜開。她是真正的火線入黨,她為自己的這份榮譽而激動,在向黨旗宣誓的時候,她要求能夠讓自己把眼睛睜開,為了是看一眼毛主席像。醫(yī)生沒有辦法,她堅持著。醫(yī)生說只能夠在她的眼皮用手術刀割開一條縫,但是,這樣割開,眼睛就再也無法合上了。她依然堅持。從此,她的眼睛再也無法合上,即使睡覺,即使她死去,眼睛也永遠地睜開著。
事過境遷之后,我們可以說她幼稚,但我們不能說她可笑。在那個年代里,我們誰不幼稚呢?我們都曾經有過可笑的時刻,但我們都不曾有過像她一樣的真誠和勇敢。沒有這樣的真誠和勇敢,一個弱小的小姑娘是不敢義無反顧地沖進大火之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