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欽就不如他了。老張的脾氣不如他那樣的外柔內(nèi)剛。老張是四川人,性格像川菜里火鍋一樣的火爆,把他打成假黨員的那陣子,他特別憤怒,常?;鹈叭?。他是一個志愿軍的老鐵道兵,從朝鮮戰(zhàn)場上下來,隨著10萬轉(zhuǎn)業(yè)官兵一起來到的北大荒,不求升官,不求發(fā)財,只求老老實實地種地過日子,怎么就成了假黨員?說下大天來,他也不明白這個世界是在哪兒出了毛病了?他也不能夠承認自己是一個假黨員啊!他和工作組去講理,人家不理他;他回家發(fā)泄,和家里人嚷嚷,家里人只能忍氣吞聲。萬病都從心上起,肯定就是從那個時候,病就悄悄地爬到他的心里了。
1982年,我來2隊,還曾經(jīng)到他家看望過他,那時,他變得不怎么愛說話,一頭白發(fā)如銀,顯得蒼老了許多。那時他的大閨女桂英還是年輕的姑娘,坐在灶臺前為我燒開水,看見我有些害羞地沖著我笑?,F(xiàn)在,我看見桂英,忍不住總想起她爸爸。他們父女倆長得很像,她的白頭發(fā)也那么多,和她爸爸一樣。不僅頭發(fā)像,臉龐也像,一雙大眼睛也像,瘦瘦的身材也像。她顯得有些老,倒是她媽媽還是以前那樣,很開朗、很活躍、很精神的一個老太太。
在隊部里我問起她爸爸的時候,桂英一直跟在我的身旁,但她什么話也不說,就那樣看著我們,聽我問,聽別人說。她穿著一件淡粉色的襯衣,新剪的頭發(fā),顯然都是特意準備的。算一算,她今年40出頭了,她生在2隊,長在2隊,嫁在2隊,她一生最寶貴的青春都在2隊里度過了,在這40多年里,有十來年,她是和我們知青在一起的,那是她最快樂的時候,也是她最難忘的時候。因為她家里的孩子多,她又是家里的老大,很小就開始干農(nóng)活,幫助她爸爸媽媽來操持這個家。那時,她和我們在一個農(nóng)工班里,她沒有上過學,不識一個字,是大家?guī)椭J字,還教她唱歌,向她講述外面的世界。她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她都叫上我們?nèi)ニ依锎蜓兰馈T谒依?,她就坐在一邊,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說,只聽我們東扯葫蘆西扯瓢地說。她什么話也不說,我也知道她的心里在想著什么。我們知青像炒熟的豆子一樣,一個個蹦出了鍋沿,離開了這里走了,回北京了,她的心里像是走空了。她和以前的姐妹們一樣,也嫁給當?shù)厝?,生養(yǎng)孩子,花自開放花自飄零一輩子。
大家提議,要到2隊的各處看看,便擁擠著走出隊部。紛亂的人流中,忽然見不到她了,我心里有些發(fā)慌,總覺得還有好多的話沒有來得及問她。我張望著,在人群中找到了她的影子,走到她的身邊,想說什么,卻又一時不知該說什么才好。忽然有些心酸,我禁不住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摟住她的肩膀,看到她的那雙大眼睛正在望著我,一下子,我的眼淚快要流了出來了。我趕緊扭過頭去。
我想起前年的夏天,也是這個時候,一個女知青從北京回到2隊,那時候,張玉欽還在,已經(jīng)是癌癥在身,只是家里人誰也沒有告訴他,桂英心里很難受,悄悄地告訴了這個知青她爸爸得了食道癌〖HT〗。那一次,聽說這個知青是自己花錢買的車票專門回2隊看看的,老張突然火氣來了,一下子暴躁得莫名其妙,他沖著老伴兒和桂英大聲地嚷嚷:她是來看咱們的,咱們不能讓她自己花錢,你們知道不知道?于是,桂英和媽媽娘倆趕緊跑去聯(lián)絡(luò)了各家,湊足了400多元的路費。這個知青哪兒能夠要啊?娘倆又到各家去說,人家不要咱們的錢,咱們就送她點東西吧,讓她帶回北京,也是咱們的一點心意。每家湊了兩個鵝蛋,一堆鵝蛋,亮晶晶的,卻是怕磕怕碰,她怎么拿呀?只好謝謝大家的好意,連連推辭。沒有辦法了,她們娘倆想不出什么好的主意,各家也沒有什么能夠拿得出手的東西??墒?,一番心意,總是要表達的,卻又找不到一點能夠表達的法子來,真是燒香找不著廟門,急死人了。
這時候,就看老張一言不發(fā),坐在那里悶頭抽煙,誰也不敢和他說話。突然,他像籠中的獅子發(fā)怒一樣站了起來,開始在家里翻箱倒柜,把里面的東西都倒弄了出來,扔得炕上地上亂糟糟的到處都是。桂英和媽媽誰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誰也不敢問,不敢勸。自從他患上癌癥之后,脾氣更是暴躁,常常沒有來由地發(fā)作,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全家人都只能看著他,不去管他,由著他的性子來。桂英和媽媽以為他急得又是病在發(fā)作呢,因為她們娘倆知道,他這時已經(jīng)病入膏肓。
誰想到,他從箱子底翻出了一個小包裹來,那個小包裹包著一層層的舊布,他打開那一層層像是卷心菜一樣包裹著的舊布,桂英和媽媽看見最里面的一層包著的是一枚紀念章,她們仔細看了看,是一枚志愿軍的紀念章。別說桂英從來沒有見過,就是老伴兒和他結(jié)婚了這么多年,也一直不知道他還藏著這么一個寶貝。她們娘倆驚訝地望著老張,明白了他的心意。
這是他那年志愿軍復(fù)員轉(zhuǎn)業(yè)的時候得到的一枚紀念章,快50年了,他把它帶到北大荒,悄悄地珍藏著,一直沒有舍得給任何人,也一直沒有給任何人看過。一輩子沒有過什么值錢的東西,這是惟一值得紀念的東西了,那上面有他的青春的紀念,也有他最光榮的一段歷史的紀念。他對桂英他們娘倆說:真的沒有什么再好送的了,只有把它送給她吧!
這枚紀念章沉甸甸的壓手呀!這個女知青從2隊回到北京,給我給好多人打電話,告訴我們這枚紀念章的事情。她說:我可不敢自己一個人收著,太沉,我覺得這是張玉欽送給咱們大家的,先放我這里保管著。
想起這枚紀念章,我的心里非常地感動。他把這枚紀念章送給我們之后的一個多月之后,就去世了。我無法訴說我內(nèi)心的悲痛,面對這些平凡的小人物,在我們以往動蕩的政治生活中和傳統(tǒng)文化里,從來都只是被輕視的,不是為我所用的把他們膨脹成最大的公分母,就是把他們簡約成最小的公分母。當他們無辜受到傷害的時候,其他的人,不是選擇了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沉默而心安理得,就是選擇站出身來為表白自己參與其中的傷害而不知羞愧??杀氖?,那時候,我們選擇的是后者。但是,對于我們曾經(jīng)給予他的傷害,他從來都是那樣的寬容,他從來都沒有認為那是我們的責任,他到死對我們都是那樣的有情有意,把哪怕是最后的一點關(guān)愛也給予了我們。
有時,我會想起我們曾經(jīng)從小就景仰的共產(chǎn)黨員,一般都是那些英雄烈士或做出過豐功偉績的人物。張玉欽也是一個共產(chǎn)黨員,一個普通的共產(chǎn)黨員,一個把自己的一生一半獻給了朝鮮戰(zhàn)場、一半獻給了北大荒的共產(chǎn)黨員,一個最后只剩下了一枚志愿軍紀念章的共產(chǎn)黨員。他并不比那些英雄烈士差,他一樣也應(yīng)該是生的光榮死的偉大。
我同時也想起曹永本,一個1946年就入黨的老黨員,一個身上留有國民黨的槍擊后的傷疤、脖子上留有我們2隊鏈軌板掛上后的印痕的老黨員,一個復(fù)員后在縣委當了干部卻辭去工職不干跑到北大荒來開荒種地的老黨員,一個在最后平反黨委派人找到他,要他填寫任何一個數(shù)字都給予他經(jīng)濟賠償,他卻一分錢也不要的老黨員,我真的確實無比的感動。我怎么也忘記不了,為了補寫這一段的結(jié)尾,我終于輾轉(zhuǎn)找到了他,他親口對我說的話,他說:當時我問他們要補償給我的這錢叫做什么錢?他們告訴我說是“血錢”,因為我畢竟為此流過了血,應(yīng)該得到補償。我說我不要,我說孟良崮戰(zhàn)役的時候,我看到我的戰(zhàn)友身上流的血洇紅了一片地,戰(zhàn)友的尸體把戰(zhàn)壕都填平了,身上的血得是流干凈了最后才死的吧,他們要一分錢了嗎?我不要,我怎么能要呢?
我能夠不感動嗎?除了感動之外,就是慚愧。我見過許多黨員,有些才真正是假黨員,而曹永本和張玉欽是真正的共產(chǎn)黨員,雖然他們不為人們所知,但在我的心里,他們是共產(chǎn)黨員的一個標尺。
他們以自己看似微弱而渺小的善良與寬容,戰(zhàn)勝了曾經(jīng)貌似強悍的丑惡和殘暴乃至恐怖;他們以自己堅毅的性格和正直的人品,教會了我們那種來自民間最底層的質(zhì)樸情感和堅定立場,以及向命運絕不服輸?shù)木?,像是播撒在我們心里的種子,萌發(fā)在知青的歲月里,成長在如今的日子里。
如今,看到曹永本,我想起當年他和他的戰(zhàn)友攻打孟良崮時候的情景。那時,他才剛滿20歲,他是多么的年輕。
如今,在張玉欽的家里,我們只能夠看到他當鐵道兵時候的照片。那時,他還不滿20歲,他是那么的英俊。
年輕的時候,竟是這樣快就風流云散了。
云層依然出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云層的后面依然會有星星。我們往往只看見了云層,而張玉欽和曹永本他們往往在看見了云層的同時,也看見了云層后面星星的光亮。也許,這就是我們和他們的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