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過去了，竹雞仍沒有來。百靈干脆不吃也不喝，形體明顯地憔悴了。一股風吹來，它都要在橫梁上打個栽，尚爺不時悄悄靠上去，在十幾步遠的地方看一看，心里也像那只百靈一樣憋悶得慌。他可憐這小小的生命。心想，何必這么認真?叫不出來就叫不出來，算啦。

你也是出過力的鳥，你已經(jīng)是出類拔萃的百靈了。就是從此啞了，尚爺還會養(yǎng)著你，還會愛惜你，放心!尚爺一輩子說話算話，還不行嗎?可是百靈還是固執(zhí)地站在橫梁上，身子都打顫了。

關(guān)十三似乎從來就沒有離開過竹園。他也像那只百靈一樣，不吃也不喝，只是匍匐在十幾步開外的草叢里，眼巴巴地看著百靈，似乎在等待著什么?？捎袝r候，他布滿血絲的雙眼又十分空茫，看似看著百靈，其實又什么也沒看。誰知他在想什么呢?尚爺見了，不時搖頭嘆息，這倒好!百靈呆了，人也呆了!

第四天早上，百靈幾乎在橫梁上站不住了。可正在這時，那只失蹤了三天的竹雞，不知到哪里轉(zhuǎn)了一圈，又突然回來了。而一回來，就飛到那根逸出的竹枝上，“嘎嘎”地叫起來，好像在嘲弄百靈，怎么，你到底沒學上來吧?

誰也沒有料到，奇跡也正在這時候出現(xiàn)了!百靈突然一抖精神，對著竹雞大叫起來：“嘎嘎嘎嘎!……”竹雞反倒被嚇了一跳，愣住了。尚爺和關(guān)十三更是愣住了!百靈不僅學得極像，而且更宏亮、更圓潤!在十幾步遠的竹叢間，尚爺激動得抓耳撓腮，而關(guān)十三的淚水卻刷刷地流出來。叫出來了，叫出來啦!百靈十五口，稀世珍禽，誰見過這樣有志氣的鳥嗎?沒有!他覺得心里特別暢快，憋了三天--不!憋了十幾年的悶氣，似乎都被百靈吐出來了!

兩個老人幾乎同時起步，像發(fā)了瘋一樣，蹣跚著撲上去。竹雞嚇得怪叫一聲，“嗖”一下飛跑了。而那只百靈卻站在高高的橫梁上，向著竹雞飛去的方向，繼續(xù)昂首大叫：“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它幾乎是一刻不停地叫著。它如癡如醉了!它瘋了!它傻了!“嘎嘎嘎嘎!……嘎嘎!……”關(guān)十三還在圍著鳥籠子撫掌大笑，尚爺?shù)哪樕珔s陡然變了!一個塵封的記憶在腦子里閃了一下：這叫“絕口”，又叫“絕唱”，就是說，它會一直叫下去，一直到叫死!

年輕時，尚爺只聽老輩人講過，卻從來沒有見過。據(jù)傳說，只有世上最優(yōu)秀最有志氣的百靈才會這樣。莫非，我真要經(jīng)驗一回了!

果然，百靈越叫聲音越小。關(guān)十三也感到了事情的不妙，直直地看著尚爺。他急得伸手要摘籠子，尚爺一把按?。骸皠e動，晚了!”的確，是晚了。百靈幾天不吃不喝，已經(jīng)心力交瘁，它在用生命的全部力量，歌唱著它的志氣，宣告著它登上一個百靈世界最輝煌的階梯!

終于，它拼盡全力，叫出最后一串聲音：“嘎嘎嘎嘎!……”一頭從橫梁栽下來，翻個滾，死了。它死得這么突然，這么痛快，這么悲壯!……

尚爺和關(guān)十三為百靈做了一只很精致的木匣，然后將它安葬在竹園中心。這是一座小小的禽冢，周圍是湘竹、青草和鮮花。百靈沒有了?？墒前凫`那最后的叫聲，卻一直在竹園里游蕩。

一個多月以后，關(guān)十三突然也去世了。他病得很急，死得也很快。臨死前，他握住尚爺?shù)氖?，老淚止不住地流淌：“我……還不如……那只……百靈……”

尚爺居然一滴淚也沒有掉。他理解他，卻沒法安慰他，只是神色莊重地搖了搖頭：“十三，別難過。我不會叫你孤獨的?！?/p>

安葬那天，來了許多祭奠的人。根據(jù)關(guān)十三的遺囑，沒有通知他所待過的那個劇團和惟一的女兒，倒是當?shù)氐乃嚾藖砹瞬簧?。他們都尊敬這位藝術(shù)前輩。有的還自動帶來了笙、簫、嗩吶之類吹打樂器。

尚爺把一切葬事所必須的事情安排就緒，讓兒孫們在外面照應著，一個人進了屋。過了片刻功夫，有人突然發(fā)現(xiàn)，尚爺在屋里自殺了!他脖子上割開一個豁口，血還在汩汩地流。身子旁邊，臥著一把鋼刀。那還是當年關(guān)十三送他的。他在桌子上留下一個紙條：“我陪十三去了。”

一切都這么意外，一切都毫不意外。閨門旦和兒孫們痛哭一場，聞訊而來的人們唏噓著，幫著把尚爺和關(guān)十三埋葬了。他們的墳都在竹園里，相距只有三步，中間是那座小小的禽冢。

一園翠竹，約八畝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