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很愛父親。盡管父親很少回家,而且表情永遠那樣嚴肅冷漠。但是我記得有一回,那時還住在那座大城市里,正當母親為著什么要責難我的時候,父親忽然掏出了一張票,父親揮舞著那張票父親說羽你快去看電影吧再晚了就開演了!我立即把票揣在兜里顛顛地跑向電影院——我是個電影迷。
我走進去的時候已經滅燈了。我跌跌撞撞地走進一排座位,后面不斷響起譴責聲:坐下!小孩!!我慌頭慌腦地幾乎坐在一個人的腿上。這時有一只手——一只溫潤如玉的手握住了我,那么輕,那么柔地帶著我,坐在了一個位子上。我想看清手的主人,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p>
電影的片頭音樂還沒結束,那是我從沒聽過的一種古怪而離奇的音樂。我有些害怕,下意識地往旁邊靠了靠,那只手再次輕握了我,只輕輕一下,我便覺得好多了。這時我看見銀幕上出現了一只女人的手,那正是我想象中的那只手,那只一下子給了我安全感的溫潤如玉的手。女人正在往她的那只手上涂著紅色指甲花汁,銀幕上展現的是女人的背影,她衣衫襤褸但身段嬌好,有一頭齊腰的棕色長發(fā),有一個悅耳的男中音在這時響起:卓瑪?女人回過身來。女人的特寫:一雙長睫毛復蓋下的棕色眼睛。那眼睛里的光輝讓我的心里一片明亮。這時那個男中音已經走入了觀眾的視線,這是個穿著十分考究的男子,但是我不喜歡他身上的金壁輝煌,我覺得那些金線遠沒有破衣服的姑娘明亮。故事的發(fā)展證明了我的直感。那男人是個土司。他愛姑娘的結果是讓姑娘生了一個孩子,然后那男人就尋找各種借口躲避姑娘。姑娘吃盡了各種苦頭,直到最后親眼看見那男人與別的女人做愛。姑娘的報復是可怕的:她親手扼死了那個孩子,那個與男人相愛時留下的無罪的孩子。當姑娘掐死孩子那一剎那,電影院里連續(xù)不斷地響起驚叫聲。我看見那雙美麗的手伸向孩子便一下子從椅子上出溜下去,半天都不敢抬頭。直到身旁那只溫潤如玉的手把我拉起來。我真正地驚呆了:我身旁坐著的,竟然是電影里的那個姑娘!這時我的眼睛早已完全適應電影院里的光線了,我清清楚楚地看見,那姑娘長著一雙棕色的眼睛,非常明亮。
片尾音樂響起的時候,銀幕上是一片白茫茫的大雪。那個衣衫襤褸身段嬌好的背影踉蹌著向遠方走去。我驚奇地看到,整個銀幕完全被飄飛的雪花占據了。那一片片雪花的特寫是多么美麗,美麗的雪把所有的美好和齷齪都淹沒了。
散場的時候,我不斷地聽見人們在議論那個姑娘是死了還是沒死,我并不關心這個,我一直在盯著坐在我身旁的那個年輕女人的背影。那個背影在人叢中忽隱忽現。我心里一直在下著決心:趕上她,跟她說句話,只說一句!……有一次真正趕上了,就近在咫尺,我猶豫著去拉她的衣角,就是那一剎那的猶豫,人群又把我和她隔斷了。我的心一直提到嗓子眼,我并不關心電影里的姑娘是死是活,我關心的是這個活著的姑娘,這個長著那么一雙明亮的棕色眼睛,那么一雙美好的手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