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沒有吃晚飯。羽滴著鼻血回到自己的房間,插上門,然后把房間里的一切都砸了。一切都變成了萬花筒的碎片。和柔弱的外表相反,羽有著十分暴烈的脾氣。羽用打碎了的花瓶割破自己的身體,鮮血汨汨流出,羽用自己幼稚卻又固執(zhí)的思維反復告訴自己:這是真實的,這才是真實的,……羽覺得只有用自己身體的痛楚才能減輕心里的痛楚。媽媽不愛我,她不愛我——對一個六歲女孩來講是致命的事實使她的心破碎了。
母親和外婆在外面輪番敲門。高一聲低一聲地喊著。母親哼哼唧唧的哭聲直入她的腦髓里。奇怪的是母親永遠把自己打扮成為一個受害者。在羽覺得自己已經(jīng)痛不欲生的時候,別人同情的卻是母親。羽龜縮在房子里,從窗子里面可以看到一角天空。羽的視線一直在那一角天空游蕩。天空由明亮慢慢變得晦暗,羽覺得能看到比天空的表層更深隧的東西,那是一種令人恐怖的色彩,羽看到了它便想起那個年輕姑娘的耳語,那是灰暗的天空在休眠之前的祈禱,具有一種難以言傳的震懾的力量。
外面的聲音漸漸消失了。羽看到天空的顏色已經(jīng)無法辯認。羽聽見大門開了,好象是什么人走進來了。是的那是熟悉的腳步聲。那是父親。接著羽就聽見壓低了的說話聲和父親沉重的嘆息聲?! 『诎道镯憦啬赣H耳語般的聲音。
母親說我覺得羽那個丫頭身上有一種什么可怕的東西,看她那雙眼睛,吃得下人似的,得讓寶貝離她遠點。父親嘆息著說我求你省點事好不好,外面又在搞運動,我的壓力夠大的了。但是母親象沒聽見似的接著說:“反正她馬上也要放寒假了,不如把她送到大姐那里住段時間?!?/p>
羽知道母親說的大姐就是指大姑,大姑是個老處女,樣子很兇,羽從小就怕她。直到外婆的房間里飄出了茶香,那壓低了的說話聲才停止。羽依然一動不動地站著,走廊里那么黑,羽的一雙眼睛鉆進黑暗的深處,黑暗的深處是一個幽謐的王國,但是現(xiàn)在,它突然被一種恐怖的耳語震碎了,就在那一剎那,羽分明看到穿著黑衣的玄溟站在墻角,羽無法抵制恐懼,她大喊一聲沖進父母的房間,但是更大的恐懼來臨了:她看見平時道貌岸然的父母正摟在一起,赤裸的身體在黑暗里擰絞一處,黃白分明。她還不知所措的時候,就聽見黑暗里母親狂怒的吼聲:滾!滾!你個死丫頭!不要臉的!你給我滾!
羽倉惶奔回房間,外婆正在沉沉睡夢中打著巨大的鼾聲,與外面的巨雷互相呼應.小小的羽覺得自己無處可逃.不要臉這三個字象烙鐵一樣燙在她的心里.許多年之后她回想起這一幕她依然覺得烈火焚心。六歲女孩的羞辱籠罩了她整整一生.這羞辱完全是莫名的,與她毫無關(guān)系,卻要她來承擔.這斥責真的讓她覺得自己有罪,自從這一天開始,她永遠覺得自己是錯,她所做的每件事,還沒開始,便會有強烈的失敗的預感.后來她真的敗了,被周圍的人徹底打敗了.
父親走出來對她說話.父親的冷淡讓她覺得受不了,但是她不會向父親解釋,她一輩子都不會解釋.父親在說什么.父親的話她一句也沒聽進去.她的態(tài)度使父親更加氣憤,父親拂袖而去,忽然聽見她在小聲嘟嚕了一句什么.父親停下來:什么?她仰起臉,一看到她那雙眼睛父親的心就軟了,那是一雙水一樣柔弱敏感易受傷害的眼睛,父親的聲調(diào)溫和了:你說什么,羽?羽這時清晰地說:金烏漂亮嗎?羽說這話的時候臉色慘白,好象準備著挨一記狠狠的耳光.父親呆了一下,眼睛里立即充滿了警惕:小孩子,問這些干嘛?!
從那天起羽知道有些話小孩子是不該問的,當然更不該做.但是誰也阻擋不住她去想.她把她關(guān)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個念頭牢牢地在她的頭腦里生了根:她要見金烏,她一定要見見金烏這個女人。
羽看到玄溟站著的地方是個掛著黑衣的衣架,就向玄溟說了.玄溟聽后沉默不語.幾天之后玄溟自言自語地說:我活不了多久了,我的魂都被小丫頭看去了!從那天起玄溟和若木背地里便叫羽"小妖怪",玄溟說“家要敗出妖怪”。但是玄溟其實后來活了很久,差一點活過了100歲,在死前的那一天晚上,還做了她最精彩的"穿燈"游戲.那一盞燈她來不及解開了,就掛在那里顯露著令人驚異的美麗.若木曾把它拿去賣,卻始終沒有賣掉,好象它是一件稀世珍寶,它只屬于一個人,這個人還沒來得及告訴后人解密的方法就去了.直到幾代人過世之后,羽蛇姐姐綾的女兒韻兒把它捐給了國內(nèi)最大最有名的那座博物館.博物館的負責同志幾經(jīng)研究才決定收下這盞奇異的燈.但是這燈被放在一個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并且沒有標明是哪朝哪代的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