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幕 作者:周大新


云緯坐在窗前的椅上,雙眼懶散地看著窗外的那棵槐樹。白色的槐花罩滿樹冠,一群麻雀在那花團(tuán)上跳躍,花朵像雪片一樣紛紛飄落;濃濃的香氣擠開窗欞,在屋子里彌漫;春陽和暖;九歲的兒子承銀正在外間按塾師的要求背著:“……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四周是一種催人欲睡的恬靜和安適。

但云緯臉上卻無半點(diǎn)愜意和安恬,依舊雙眉微鎖,欲定的雙眸在偶然一掄中,還能露出一絲無可名狀的恨。

她恨這種毫無意思的生活。如今,因為有了兒子承銀,她在這晉府的地位是完全鞏固了;而且因為她在兒子滿月之后身子變得更加豐腴白嫩,添了少婦的成熟風(fēng)韻,晉金存對她的迷戀也更深了。她在晉府成了比大夫人、二夫人說話還算數(shù)的女主人。但她對這里的生活卻一點(diǎn)也愛不起來。云緯像大多數(shù)女人一樣,心里蓄滿了愛,生活中需要尋找對象來傾注這些愛,傾注這些愛的過程會使她感到滿足、幸福和樂趣,可在晉府里,她卻尋找不到這種傾注對象。對晉金存,她看見就感到厭惡、惡心,尤其是當(dāng)他在她身上尋樂時,這種厭惡會變成一種想要掐死他的恨;對兒子承銀,她原本是想愛的,但一看見他那副和晉金存幾乎一樣的眉眼,她心里就覺得別扭,就會不由自主地停止愛的舉動;對草絨母女,她更愛不起來,一想到自己目前的生活最初是由草絨的丈夫引起的,她都恨不得再去折磨這母女一頓;對晉府的其他人等,她一直視如路人,更說不到愛。她愛自己的母親,可她老人家已于兩年前病逝了。無法傾注愛,這愛便在心里堆積、發(fā)酵、變質(zhì)而也成為恨。

“……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yīng)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兒子仍在外間背著,這聲音霎時使云緯有些心煩,于是她轉(zhuǎn)臉朝外間喝道:“好了,到別的屋里背去!”外間靜了一霎,隨后便響起兒子怯怯的漸漸遠(yuǎn)去的腳步聲。

云緯闔上眼。她很想此刻就進(jìn)入夢中,因為在夢里,她還常常能回到那段令她心蕩神馳的愛的日子里。在那些夢里,年輕英俊的尚達(dá)志總站在她的織機(jī)旁,伸手在她織的綢緞上指指點(diǎn)點(diǎn)評價著,他的手會不時碰到她的腕,她的頭會不時觸著他的頸,那每一碰觸,都能在她心里引起多少喜悅的顫動呵!

可是沒有夢。

四周只有讓她感到百無聊賴的靜。

這種靜靜的微波不興的日子,已經(jīng)有許許多多在云緯的身邊溜走了。望著那些遠(yuǎn)去的成群的日子,云緯有時會感到一陣心疼,會痛切地意識到,自己在浪費(fèi)生命。間或地,她會在心里向自己叫:不能就這樣打發(fā)一生!可真要去細(xì)想改變這生活的步驟時,她又沒了勇氣。離開晉金存嗎?他能答應(yīng)?兒子咋辦?指望啥謀生?……罷,罷,已經(jīng)這樣過了這么多年,就這樣再過下去吧。

可我心里覺著苦呵!上天當(dāng)初造女人時,為啥要讓她們有腦子長顆心呢?要是讓她們像豬狗那樣,只知吃、住、睡,根本不知道去愛男人去挑選男人多好!那樣女人們就會省去多少苦,這世上也就會少了多少事哇!

老天爺,你既是讓我來到了這世界上,既然讓我長了一顆心,那就讓我的心也高興高興吧!把達(dá)志給我,這世上的男人我就要他一個,他是我此生第一個愛上也是唯一愛上的男人,哪怕只讓我跟他在一塊生活幾年,讓我看看自己愛的男人當(dāng)了丈夫后究竟是一個啥樣子也行。我愛看他那個模樣,我愛聽他說話的聲音,愛聞他身上的那股汗味……

世上心里不快活的女人并不就你一個,別的女人能將就著活,你也將就著活吧。你何不這樣去想:你當(dāng)初根本就不認(rèn)識尚達(dá)志,你娘把你許配的原本就是晉金存,他是你命定要遇見的男人。再說,人是什么?人不就是一個在世上一晃而過的東西?是一個只有幾十年活頭的活物么?你為何要活得那樣認(rèn)真呢?為啥不可以稀里糊涂地活過去作罷?不是也有女人想要你今天這位置而不能嗎?你有吃、有穿、有住、有兒子,你就知足了吧……

她把雙眼睜開又閉上,讓身子懶散地斜倚在椅上。又一陣濃濃的槐花香氣涌進(jìn)室內(nèi),她深深地吸了一口,讓它們向胸膛的深處漫去。

什么也別想了吧……

大門那里響起了官轎落地的響動,晉金存回府了。云緯聽見自己門外響起了他的腳步聲,但她雙眼依舊沒睜。

“我的寶貝,在閉目養(yǎng)神吶?”晉金存照例走上來捏了捏云緯的臉蛋,“咱們的承銀呢?”

“病了!”云緯沉了聲說。

“病了?什么病?在哪里?”晉金存驚得一連聲地叫,同時急惶惶地扣了要脫的官服往外就走。云緯冷冷一笑。自從云緯看出晉金存視承銀為掌上明珠之后,她便時常拿承銀來折磨晉金存。承銀小時候,每當(dāng)云緯看見晉金存高興時,她就要狠狠擰一把承銀屁股上的肉,使他哇哇地哭叫開來,那樣,晉金存勢必急忙心疼地跑過來抱哄兒子,從而壞了心緒。正因為如此,直到今天,兒子承銀見了云緯還有些害怕。當(dāng)然,云緯每次這樣做了以后,也心疼兒子,也責(zé)怪自己,可她還是忍不住時常這樣做。

“承銀好好地在背書,你怎么說病了?”晉金存這時又走進(jìn)來,一邊脫著官服一邊含笑嗔怪。

“沒病就好?!痹凭曁Я颂а燮ぁ?/p>

“我有一樁好消息要告訴你!”晉金存走到云緯身邊,俯下身親了一下云緯的臉,云緯眸子厭惡地一掄:“啥事?”

“還記得那個栗溫保嗎?”晉金存在一旁的椅上坐了,拿過自己的鑲金水煙袋,笑問。

“記得又咋著,你又沒本領(lǐng)抓住他!”云緯撇了撇嘴。

“不久就可以抓住他了!”晉金存的聲音里帶了一股使人身上發(fā)冷的殺氣。

“真的?”

“這小子如今是個人物了!在伏牛山里稱起了王,手下有幾百個土匪,竟敢公開聲言要與大清朝廷作對。今年以來,全國各地都有些不軌舉動,先是哈爾濱有一個叫熊成基的,企圖運(yùn)動軍界反叛朝廷;其次是廣州有一個叫倪映典的,策動新軍暴動;再是長沙發(fā)生搶米風(fēng)潮,匪人焚毀了撫臺衙門;還有山東一個地方匪人七百眾沖入縣署迫要積谷。這個栗溫??吹饺绱藙輵B(tài),竟也蠢蠢欲動了。有探子報說,栗溫保已準(zhǔn)備于近日帶人趁夜色來偷襲南陽城,知府大人把捉捕這伙匪寇的大任交與了我,并說如果成功,他要報奏朝廷知道,到那時,我也許會再換一身官服!”三年前,晉金存被升為南陽府同知,官晉正五品,這雖然也是一件喜事,但離他要當(dāng)知府的愿望還有不小的差距,所以他并不讓自己沉浸在滿足里,而是要迫切地去為朝廷再立功勞。

“你能捉住栗溫保?”云緯故意笑出一個不屑。

“你不信?”晉金存的眼皮一動,眸子中放出一股寒氣。

“你不是已經(jīng)捉了他十年?”

“那是因為我實在有些不忍心捉他,我聽說不是他,你還不想嫁給我?!?/p>

“你?!”云緯霍地立起。

“哈哈,跟你開個玩笑罷了。你等著吧,要不了幾天,我就會把栗溫保押到你的面前,聽?wèi){你出氣!”晉金存噙住水煙袋,長長地吸了一口,呼嚕嚕的煙袋響聲立時塞滿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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