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兒把晚飯做好,把炒的一盤蘿卜絲和蒸熟的一篩雜面饃端放到小飯桌上,給婆婆、丈夫、兒子各盛了一碗稀粥遞到他們手里,看他們開始吃了之后,自己便去準備第二天做早飯要用的各樣東西。每頓飯都是這樣,看到全家人開始吃了之后,她便去準備下一頓飯要用的東西,差不多待婆婆、丈夫和兒子吃完了,她才端了碗來桌邊坐下。她所以養(yǎng)成這個習慣,一則是想把做下一頓飯的時間縮短一點,自己在織房可以多織一會;二則是想盡著婆婆、丈夫、兒子先吃飽,剩下的自己再來吃,剩少就少吃一點,剩多就多吃一點,她總擔心飯不夠,擔心自己同他們一塊吃,使他們吃不飽;三則是她喜歡看著婆婆、丈夫、兒子大口吃她做的飯的那種樣子,每當看見那三口人在桌前香噴噴地吃著,她心里就涌起一股無比的舒服、滿足和自豪之意。她自小因為一只腳殘疾,受到家人和鄰人的歧視,窮困的爹娘每每為了家計艱難生氣時,總要罵她:養(yǎng)你有什么用處?所以在她的內(nèi)心里,她時時希望看到自己對別人有用處!看到自己做的飯,能讓婆婆、丈夫、兒子吃得那樣香甜,她心里就高興和滿足。
今天晚上,她一邊洗著第二天早上要炒的白菜一邊注意到:丈夫吃飯又吃得心不在焉,根本不像過去那樣狼吞虎咽香香甜甜!
這是這兩天才有的現(xiàn)象!
平日,她很注意觀察丈夫的舉動,她盡最大的努力要使丈夫高興,她對他照顧得無微不至。她這樣做,是因為她對他心里充滿感激!是達志,讓我一個殘疾姑娘也做了妻子;是達志,讓我一個殘疾女人也生了兒女,做了母親;是達志,讓我有了一個溫暖的有吃、有穿、有住的家;是達志,讓我成了一個對別人也有用處的人……
因此,她的情緒常隨達志的情緒改變而改變,達志快樂,她就歡喜;達志發(fā)愁,她就憂慮;達志煩躁,她就不安……
從發(fā)現(xiàn)達志心神不定起,順兒就在琢磨原因:是因為機房里的事?不像,這兩天的絲織生產(chǎn)十分順利;是因為兒子和自己做了啥事令他不安?不像,兒子和自己做了啥不合他意的事時,他一向是要當面說的;是外邊街市上出了啥亂子?也不像,這兩天一切都很平靜……
順兒最初發(fā)現(xiàn)達志的心神不定是在昨天晚飯時,昨天后晌達志的情緒還沒有出現(xiàn)異常,她估計一定是昨天晚飯前發(fā)生了啥令他不安的事。她最后猜出事情的原因是得力于兒子的一句話--就在剛才吃飯前,她問兒子昨天晚飯前做沒做啥惹爹不高興的事,兒子說沒有,兒子說他去店堂喊爹吃飯時爹好像哭過,眼紅紅的,他替爹去關前店門時,好像看見一個女人剛走出店門。
順兒由這話立時明白,一個可以讓丈夫動感情的女人不會是別人,只能是云緯!他見了云緯!她這樣斷定。斷定之后她卻并沒有生氣,這一是因為作為女人她一向知道,丈夫并沒有把全部的心給自己,云緯一直存在于丈夫的心里;二是因為她不論遇見什么事總是先替別人著想,達志和云緯原本就要做夫妻,后來被人生生拆開,他們的心里當然很苦很難受,他們見一見又有啥不應該的?再說,眼下稍有點錢的男人都要娶兩房夫人,我為啥非要求達志終生守住我一個殘疾女人不可。順兒因為自己從小就受過折磨,所以對別人受折磨的事就特別敏感特別同情,她的心里有別的女人所沒有的寬容。
她看見達志勉強扒了兩碗飯后慌慌地就要出門,估計他是又要去見云緯,畢竟她也是女人,她心里也有一點點難受。她壓下心中那點不多的難受,追到院里,輕喊了一聲:“他爹!”
“哦,我要出去辦點事。”達志回頭淡聲說道。
“我在想--”順兒的聲音有些發(fā)顫,“你是不是把她約到咱們家見面,就在店堂里也行,這樣也安全些,萬一有人問起,我們就說她是來買綢緞的,也好遮掩,你們在外邊見面,倘使叫外人撞見,這名聲不就--”
“你說啥子?和誰見面?”達志嚇了一跳,他被妻子的準確猜測駭出一身汗來。
“不用瞞我了,”順兒垂下頭,“我是實實在在為你倆好!”順兒說的是真心話。
“真是蠢到家了,我去和誰見面?”達志因自己的隱秘被妻子發(fā)現(xiàn)而有些著惱,“我是出去辦絲織上的事!懂嗎?”
“你不用擔心我不高興,我知道你和云緯姐的心里也很苦--”
“啪!”達志猛地朝順兒打了一個耳光,“我叫你在這兒瞎說八道!”他現(xiàn)在只有用這種暴怒的舉動來替自己掩飾了,他不敢再同順兒說下去。
他極快地走出了院門。
“世他娘,你和達志在說啥吶?”婆婆這時走出門口問。
順兒急忙放下捂臉的手,輕而平靜地向婆婆說:“娘,他說我織的一匹綢子不好,生氣吶?!?/p>
“哦,值當嗎?”老人嘟囔著回轉了身去……
半后晌的時候,云緯就開始不安,就在心里反復問自己:去不去玄妙觀見達志?不去?自己定了日子和地點,他見不到自己會更傷心。昨晚已把他的心傷得夠狠了。男人的心原來也經(jīng)不起一刺,該去寬慰寬慰他,給他說幾句寬心話。尤其要讓他知道,盡管晉金存時時想敲詐他,可有她在,會替他把這些擋開,他可以安心去經(jīng)營他的絲織業(yè)。男人們也許一生都會選定一個目標往前奔,他既是愛著絲織,就讓他去織吧……去?萬一讓晉金存知道了咋辦?他可是個心狠手辣的東西,他敢讓隨從砍斷卓學監(jiān)的手指頭,當然也敢折磨一個織綢緞的達志。不過,他今晚要去知府衙門議事,按以往的習慣,至少要到二更天才能回府,我只要提前回來就行……
云緯最后做出了決定:去!
天剛擦黑,晉金存去知府衙門剛走,云緯便借口到街上散步出了晉府。
坐落在城西北隅的玄妙觀,為南陽道觀之最,始建于元代至元年間,明朝唐藩時重修。道觀坐北朝南,主體建筑分為五重,前為無量殿,殿后為山門、四神殿、三清殿,再后為玉皇殿、祖師殿,最后為斗姥閣。整個道觀殿宇雄偉,亭園佳秀,占地近二百畝,是豫西南的道教中心,與北京白云觀,山東長清觀,西安八仙庵并稱為道教四大叢林。
在觀內(nèi)祖師殿的西側,有一個供觀內(nèi)道姑們偶爾出入的小側門,平日總虛掩著,側門里邊,是一大片竹林。這個小側門和這片竹林,是云緯來觀內(nèi)游覽時發(fā)現(xiàn)的。這里極少有人來,靜得出奇。此刻,云緯在夜色的遮掩下,就站在這片竹林里等待達志。
多少年已經(jīng)過去,竟又可以和達志約會了。云緯感到一陣從心底升起的悸動,許多年前和達志約會時那些甜得讓人心醉的情景,又新鮮如昨地從記憶里活了過來,那些相擁相撫相吻的情景的憶起,使她的心跳加快了,她又新鮮地體驗到了姑娘時代等待達志的那種帶了羞澀的狂喜的滋味。在這一刻,今天和過去的歲月接起來了,中間的這些年頭和這些年中發(fā)生的那些事消失了,她胸中對達志、對尚家的氣恨已經(jīng)悄然飛走,她的雙頰飛紅雙眼晶亮,像初戀的少女一樣,急迫地看著那扇小側門。
小側門輕輕地響了一下,星光下可以看見是達志的身影,她輕喊了一聲??匆娝蜻@邊竹林里走時她覺出身上的血流加速,額頭那兒的血管開始嘭嘭作響。她迫不及待地迎上前去,她碰響了幾棵竹子,竹葉發(fā)出了一陣索索聲,她的一只腳絆上了一個竹根,她幾乎是踉蹌著站到達志面前的。
她在星光下默默地看著達志,她那深澈的含滿激情帶著熱度的目光,長久地停在達志身上,她似乎要通過這種細細的審視和凝視來彌補她沒有看見他的那些年時間。隨后她抬起雙手,無言地捧住了他的臉,她那纖長柔軟的手指在他的嘴角、頰上、鼻翼、兩鬢和額頭緩緩地移動,她仿佛要通過這種觸摸來驗證今天的達志和過去的達志相比究竟變了多少。
達志也抖顫著把兩手放到了云緯的肩上。十年了,這還是第一次。達志今晚來,目的也是想解釋,解釋自己當年的那個決定,請求云緯的寬恕。但當他剛剛張口說一句:“云緯,那年--”云緯就撲上來用雙唇堵住了他的口。那是一陣多么長久的吻呵,云緯吻得主動而堅決,她像是要用這一吻來表達心中堆積了十年的對達志的苦苦思念和那種摻了恨意的愛戀。達志被這一吻撩起了激動,他把云緯一下子摟緊了,被愛和激情燒熱的云緯,那一刻身子早軟得站不住了。來吧,達志,我們就躺在這松軟的落葉上說話吧,你知道我這些年是怎么想你的嗎?是怎么想的嗎?
“兩位好!”就在這當兒,在云緯的身后不遠處,突然響起了一個男人的聲音。
云緯被嚇了一跳,身子一激靈,扭了頭驚問:“誰?”
“是我,晉老爺?shù)氖窒?”一個黑影從不遠處的竹叢里閃出,“三夫人大概不知道吧?晉老爺對他的每房夫人,都派有人暗中保護,你摸著黑來到這里,我當然應該跟來護衛(wèi)!”
云緯倒吸了一口冷氣,幾乎是立刻扭身朝達志推了一把:“快跑!”
達志遲疑了一霎,拔腳向小側門跑了。
“跑了和尚跑不了廟!”那晉金存的手下人倒沒有去追,而是慢悠悠走到云緯身邊,“我已經(jīng)知道他是誰了--尚吉利的尚老板,我只要回去給晉老爺一說,保準他活不過三天!你大概不曉得,在你之前,晉老爺有過一個三夫人,可惜那位三夫人和她的私通者一起被活埋到白河灘里了!”
云緯打了個寒顫。
“當然,我也理解你的心情,晉老爺?shù)昧瞬慌e之病,你一個如花似玉的少婦,能忍受得了?如果你答應我--”他用手觸了一下云緯的雙乳,“我會把這秘密永遠保守下來!”
云緯后退了一步,把牙倏然咬起。
“答應嗎?”那人向前一逼。
“當然?!痹凭曂蝗黄届o地開口,同時側耳去聽達志的腳步聲,那聲音已在道觀外的街巷里越來越小。
“那么就請脫吧!”
“在哪里?就在這兒?”云緯拖延著時間。
“當然!”那人用腳踢了踢地上的竹葉,“這上邊很軟和,躺上去保準不會弄疼你!”
達志的腳步聲已經(jīng)完全消失。
云緯慢慢地解著上衣鈕扣,扣子剛解完,卻突然對著道觀大院高喊了一聲:“來人呀--”
“你喊什么?”那人驚得身子一戰(zhàn),逼上來叫。
“我要把道觀里的人喊來,讓他們替我做個證明,這里只有你和我,是你想要在這里侮辱我!”
“你?!”那人被這話嚇得退后一步。
“我要告訴晉金存,是你騙我來這道觀后院企圖不軌,他會相信我而不會相信你!因為沒有人為你證明!我們兩個人的事情,你休想說清!”
“你?!”那人被這話嚇得又后退兩步。
“你要是聰明人,就把你看到的這些永遠藏在肚里!你膽敢報告晉金存,我就用這個法子治你!你可知道,晉金存對府中男人的疑心本來就大,他不會不信我的話,你若不相信,咱們回去就試試!”
“不,不,三夫人!”對方的雙眼蓄滿驚恐。
“哪里有人喊?”這當兒,祖師殿前出現(xiàn)了兩個提著燈籠的道姑,在互相問詢。
“這兒!”云緯立刻應了一聲,同時低了聲對那人講:“跟在我身后,裝做是跟我的保鏢!”說罷,幾步出了竹林,迎著燈籠走去。
“二位道姑好!”云緯走近燈籠時先開口招呼,“我是晉府的三夫人,七天前,我在祖師爺面前求他老人家保佑我兒子夜晚睡覺不再驚怔坐起大汗淋漓,我當時許了愿,若他老人家開了恩,我在七天后的二更左右來送紋銀三兩好給他老人家的殿堂大門油漆一遍。祖師爺果然對我兒子施了恩,我今晚帶著下人是特來還愿的,剛才到大門口見大門已關,只好繞道這個側門。來,請二位道姑替祖師爺收下俺的一點心意!”說畢,把隨身帶的三兩銀子掏出遞到了一位道姑手上。那三兩銀子云緯原本是后晌準備去街上買香粉、胭脂等用物的,后來因事沒去成,臨來時慌慌忙忙沒有放下,沒想到此刻派上了用場。
告別了那兩位道姑出了側門之后,云緯壓低了聲音對那人說:“好了,那兩位道姑現(xiàn)在已看清了你的面孔,如果你膽敢回去對晉金存說出我和達志見面的事,我就讓那兩位道姑證明,當時跟在我身邊的,只有你!”
“我,我,我不會說的!”那人慌忙再次表態(tài)。
云緯在黑暗中抬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長長吁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