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四

第二十幕 作者:周大新


卓遠臂下夾著他那個平日用來裝書本、手稿的藍布兜兒,緩步向師范傳習所的大課堂走去。今天,是應屆學生的畢業(yè)典禮,按照慣例,他這個學監(jiān)也要出席并做一次演講。

典禮開始后,先由學生、教員、來賓們發(fā)言。卓遠坐在第一排的座位上,眼睛雖然看著發(fā)言的人,但耳朵卻并沒有去聽,他的腦子還在想著昨天從報紙上看到的那個消息:袁世凱死了。

這段日子,他一直在關(guān)注著社會政局的演變。從袁世凱的憲法顧問、美國政客古德諾發(fā)表《共和與君主論》,鼓吹帝制開始,到楊度、孫毓筠、嚴復、劉師培、李燮和、胡瑛等組織籌安會,宣稱主張君主立憲;從袁世凱下令召開國民會議議決國體,到參政院推戴袁世凱為中華帝國皇帝;從蔡鍔、唐繼堯通電各省,組織護國軍討伐袁世凱,到孫中山發(fā)表《討袁宣言》;從各省相繼宣布獨立,到袁世凱宣布取消帝制。他都在密切地注視著。

下一步政局將會怎樣變下去?

會不會還有人要復辟帝制?外國人會不會又要乘機勒索敲詐?有沒有人來關(guān)心城市工廠作坊和農(nóng)村小農(nóng)的生產(chǎn)?

唉!

“同學們,歡迎卓學監(jiān)給我們以訓導!”典禮主持者的聲音讓卓遠回過神來。他站起身,在掌聲中向講壇走去。掌聲停下之后,室內(nèi)變得鴉雀無聲,學生們都把目光對準了他。每當他站在講壇上,室內(nèi)向來是這種靜肅,他那襲洗得略白而一塵不染的長衫,那一絲不亂的頭發(fā),那儒雅的風度,那微鎖的顯出一絲憂凄的眉心,都在把學生們的目光往自己身上吸。

“同學們,你們就要畢業(yè)了,在我們南陽,你們這種學歷就已經(jīng)算是知識者了。在你們這些知識者就要離校的時刻,我很想同你們說說知識者的作用!”卓遠的聲音里有一股沉重的東西,那東西開始壓向?qū)W生們的肩頭,使有些人輕輕動了一下身子。

“你們只要注意觀察就可以發(fā)現(xiàn),人類社會基本上是由三部分人組成的:一部分是實物資料的生產(chǎn)者,一部分是組織社會的權(quán)能者,一部分是洞察世事從事精神勞動的知識者。在這三部分人中,第一部分人生產(chǎn)吃、穿、用諸物以使人類社會得以生存;第二部分人通過自己的努力使社會得以安寧穩(wěn)定;第三部分人,也就是知識者,則承擔著開拓視野,戰(zhàn)勝無知,不斷向社會發(fā)出危機警告信號,從而促使社會向前發(fā)展的職責!你們,就屬于這第三部分人,你們走上社會之后,將怎樣去履行自己應負的這份職責呢?”

沒有人吭聲,偌大的教室里只有輕微的呼吸。

“眼下,我們的國家已是百孔千瘡。對外,去年與日本人簽訂了《二十一條》,與俄國簽訂了《呼倫條約》,我們的國土和主權(quán)又一次喪失了許多;內(nèi)部,當官的忙于‘稱帝’、‘防剿’、謀殺,國力在迅速下降。如此下去,我們的民族和國家將會落到一個什么下場?你們身為知識者,看到了這些沒有?如果看到了,又想沒想過怎么來挽救?”

“咳咳?!眮碣e席上,有人發(fā)出了咳嗽聲。卓遠掃了一眼,是一個陌生面孔。

“你們離開了學校之后,不管去到哪里,腦子中都應該裝著我們這個處于危機中的國家,都應該去時時思慮解救的辦法,做到了這點,你們可以被稱為知識者;忘記了這點,至多只是一個識字者!我還想特別提醒你們,通常,可供中國知識者選擇的道路有三條:第一是入仕做官,做了官可以施展抱負,當然也可以獲得榮華富貴;若仕途受阻,第二條路是隱居茍安,在田園山水、詩酒隱逸的世界里悠哉游哉;第三條路是看破紅塵,皈依佛門,管你世道如何,我在禪堂打坐,大徹大悟,侍奉我佛。你們既是從師范傳習所走出去的,我希望這三條路你們都不走……”

卓遠整整講了一個鐘點,他把自己積在心里想對學生們說的話全說了出來。演講結(jié)束的時候,掌聲的熱烈程度告訴他,學生們愿聽,演講是成功的。但當他掏出手帕去擦額頭上的汗時,主持典禮的那個學校的總務,卻走過來面露不安地輕聲告訴他:“卓學監(jiān),我開始前忘了跟你說明,今日邀請的來賓中,有官府的人,恐怕--”

“恐怕什么?”卓遠有些詫異。

“恐怕他們會對你今日的演講挑毛病?!蹦强倓蘸眯恼f出自己的擔憂。

“哈哈,難道一個學監(jiān)連幾句話也不能說了嗎?”卓遠笑了,“再說,我今日也只是講講知識者的責任,并未指摘南陽官府,不會出什么事情!”

“但愿,但愿?!蹦强倓占泵c頭。

可卓遠的情緒已被這話破壞,眉心不由得皺了起來。

每年的陰歷七月,是南陽各學堂學生放假的日子,逢了這時,學界同仁總要利用空出來的學校校舍,舉辦一點有益的活動,或是文體方面的講座,或是藝術(shù)方面的比賽。今年舉行的是繪畫和烙畫比賽,發(fā)起者是卓遠和高等女子學堂、桑蠶實業(yè)中學堂的校長,地點就在師范傳習所的教室里。

今日是比賽的第一天。來自城內(nèi)和周圍各縣的參賽人員分成兩組,一組是繪畫,一組是烙畫。參賽的大多是青年人,也有中年人。比賽采用“同題”賽法,即由主辦人出一個題目,參賽的所有人都按此題進行創(chuàng)作,爾后把自己的作品懸掛起來,由行家們來品評出名次。

卓遠出的題目是譚嗣同的一首詩:

世間無物抵春愁, 合向蒼冥一哭休。 四萬萬人齊下淚, 天涯何處是神州!

題目出罷,參賽的人大都蹙眉凝思一陣,爾后開始握筆作畫。卓遠緩步在幾個教室里走著,默默觀察著一幅幅作品的出現(xiàn)。在烙畫組所在的教室里,在一盞盞煙燈所飄散出的裊裊青煙中,卓遠注意到了一個長辮子姑娘在一塊椴木板上烙出的畫面:在一片波濤洶涌的水上,漂動著一幅中國地圖,那地圖的邊、角已被波浪撕去了不少,而且更大的浪頭分明就要砸向那已經(jīng)濕透了的圖上……

卓遠站在那姑娘身后,無言地看著她那靈巧的手指握著燒紅的烙筆在畫板上移動,這姑娘的天分不低!他很想夸獎她一句,不想就在這時,學校門房突然來到他身后,拍拍他的胳膊低聲說:“剛才栗溫保大人派人來傳口信,要你立時到他府中見他!”

“哦?”卓遠略略有些意外,“沒說有什么事嗎?”

“沒有。只說讓你快去!”

卓遠沉吟了一下,出門對另外的主辦人交待了幾句,便匆匆向栗府走去,邊走,邊仍在心上琢磨:這么急急地召見,會有什么事呢?

進得栗府,都是熟路,卓遠徑向客廳走去,在離客廳還有十幾步遠時,便聽到有悠揚的弦樂聲傳來,到得門口,一個清脆的女聲正用南陽大調(diào)曲子唱著: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云霞翠軒, 雨絲風片,煙波畫船……

卓遠在門口一站,正半仰在靠椅上聽戲的栗溫保坐起身,揮手讓唱戲的女子和伴奏的琴師從側(cè)門里出去,欠身朝卓遠叫道:“快請進來,卓學監(jiān)。”

卓遠進屋做了寒暄之后,便問:“栗大人叫我有事?”

“呃,是有點事,”栗溫保把臉上的笑容收走,慢悠悠地開口,“聽說你早些日子搞了一次演講?”

“是的。”卓遠驀然想起那天主持典禮的總務的提醒,看來還真有人來告了狀。

“有人說你在會上講了不少危言聳聽的話,什么眼下當官的都忙于防剿、謀殺啦,什么我們的國家正處于危機之中啦,這可是當真?”栗溫保眼斜了過來。

“當真!”卓遠點頭。

“嗯?”栗溫保有些意外,他沒想到卓遠當他的面也敢這樣回答,“你不怕我以妖言惑眾治你的罪?”

“我想不會,”卓遠坦然地笑笑,“我先不說我講的那些話全是真的,都有實例擺著,單說我這種不唱贊歌唱哀調(diào)的態(tài)度,你作為一個頭腦清醒的官人,也應該歡迎。一個政府如果聽不得一點逆耳之言,只喜歡聽頌揚,那這個政府的壽命就不會太長了!一個理想的社會里,應當存在著兩個各自獨立的領域,官吏機構(gòu)與思想文化系統(tǒng)。前者把持著社會的運轉(zhuǎn),為現(xiàn)實服務;后者思考上下四方、古往今來,批判現(xiàn)今,指出危機,提出理想,為明天的選擇提供思想上的基礎。兩個系統(tǒng)各自遵循自己的邏輯,前者的邏輯是追求秩序,重視實情,解決緊迫的問題,照章辦事,下邊服從上邊;后者的邏輯是:求實精神,服從道理而非人格化權(quán)威--”

“好了,你甭給我講大道理!”栗溫保有幾分不耐地打斷了卓遠的話,“我今日叫你來,是想告訴你,下不為例,以后再不準胡說亂道,老老實實做你的學監(jiān),讓學生全心讀書!否則,一旦南陽城中出了什么亂子,我可要拿你是問!”

卓遠默默地望定栗溫保那張臉,此刻他才發(fā)現(xiàn),這張臉與他最初見到的剛剛帶民軍入城的栗溫保那張臉相比,變化委實太大了,這張臉上已沒有了風吹日曬的糙皮和黧黑,面皮已變得有些白嫩;往日有些凸起的顴骨,如今已被豐厚的軟肉掩??;胡須已不再雜亂無章,而是修剪得有模有樣;原先罩滿臉孔的誠厚之色已經(jīng)褪走,代之而起的是一種冷然和威嚴;眼睛已沒有先前那么大,看人眼縫瞇小了。

“明白了,大人,那我就告辭了。”卓遠淡聲說罷,扭身便走。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