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緯在夜色里瞥了一眼左右,見偌大的栗府后院里確實無人注意自己,這才迅即地拉開一扇角門,閃身出去。她沿著僻靜的街巷,以從未有過的大步,疾疾地向尚吉利織絲廠走去。
她要去告訴達志她剛剛知道的一個可怕消息!
今日晚飯后,她在栗家廚房里洗刷完畢,像往常那樣去馬棚里喊在那兒幫助馬礪蔡老黑鍘草的兒子回來睡覺。馬棚位于大院一角,她進了棚門,意外地看見幾十個當兵的全換上了黑衣黑褲,正在那里悄悄地擦槍裝子彈整理馬鞍,不免吃了一驚:莫非又有什么戰(zhàn)事發(fā)生?她在棚子一角馬礪蔡老黑的床鋪前找到兒子時,蔡老黑也正坐那兒悶頭吧嗒旱煙?!袄虾?,他們換了衣服這是要干啥?打仗?”那老黑搖搖頭,取下旱煙袋扯云緯走出棚外悄聲答:“唉,作孽呀,他們這是化裝成土匪要去砸尚吉利織絲廠的!”“哦?”云緯當時駭?shù)猛肆藘刹剑骸盀樯兑疑屑?”“不知道,總是惹著了他們吧。”老黑嘆口氣,返身向馬棚里走,云緯又急忙抓住他的胳膊追問:“他們啥時去?”“大約待人們睡下街上靜了就去?!痹凭曉谠卮袅艘祸粗虾趽u著頭走進棚去,隨后她讓兒子回屋,自己就慌慌從栗府跑了出來。
她要把這個十萬火急的消息告訴達志,讓他趕快去想對策。
她康復之后這幾年,達志來看過她多次,但每次她都想辦法回避了,這倒不是因為那股氣恨還在起作用,而是因為她害怕兩人會面交往所帶來的結果。她知道自己心里對達志的愛有多深,晉金存的死又使這種愛的表達失去了羈絆,如果兩人常常見面來往,她擔心自己很難控制住自己,倘使兩人真做了她在無數(shù)個夢里都憧憬的那些夫妻間的事,那達志的妻子順兒咋辦?那個局面可怎么收拾?她常常用這個理智的問號問自己,問得自己失去了見達志的勇氣。
她感覺到汗水已把內(nèi)衣浸濕,胸口因為喘氣太急太粗開始疼痛,但她不敢放慢腳步。她從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中知道,尚家對他們的家業(yè)看得是怎樣的重要,她不敢想象,一旦那些兵真砸了尚家的織絲廠,達志會痛苦到怎樣的程度。
她跑到尚家門口敲響大門時,已經(jīng)氣喘得幾乎不能說話了。
是小立世來開的門。
“你爹呢?”云緯喘噓著問。
“我爹和我卓伯一塊去蠶桑實業(yè)學堂了?!绷⑹罌]能認出面前的女人是誰,只是禮貌地讓道,“嬸子,請進屋坐,他也許要晚一些才能回來?!?/p>
云緯心里一緊:他沒在!怎么辦?告訴他的兒子和妻子?會不會嚇壞他們?再說,他們沒經(jīng)過這樣的事,會不會做出不恰當?shù)呐e動?不,干脆去蠶桑學堂找達志,還是讓他來想辦法!
她說了一句:“我去找他!”隨即轉身就走,沒走幾步,又慌慌拐回來對正要關門的立世交待:“你爹沒回來時,你和你媽甭睡!”
小立世詫異地望著這個急急而來匆匆而去的女人,沒有應聲,只是有些摸不著頭腦地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街的遠處。
云緯還從未去過蠶桑實業(yè)學堂,她只是知道大體的位置,街上已經(jīng)沒有行人,二更的鑼聲已經(jīng)響過,做生意人家門前的燈籠亦已收回,街面上顯得很黑,她踉踉蹌蹌地向前奔著。邊跑,她的心還在向上提著:那幫化裝的土匪會不會已經(jīng)出了栗府大門?
她終于摸到了蠶桑實業(yè)學堂的門口,慌慌張張地去拍門,沒提防腳下絆了磚塊,撲通一聲栽下去,腦袋嗡了一下,她忍疼爬起來往額頭上一摸,感覺到有滑膩的東西沾到了指頭上,她沒去多想,只管捶門??葱iT的老頭開了門聽說是找尚達志的,便引她向一個亮燈的屋子走。達志那刻正和卓遠一起勸說一位頭頂微禿的學堂老師去尚吉利織絲廠當記賬師--隨著廠子的逐漸擴大,達志迫切地需要有才能的管理人員。當滿臉是血和汗的云緯出現(xiàn)在門口時,達志和卓遠都吃了一驚,達志撲過來扶住云緯驚問:“你、你這是咋了?”
“快……快……快回去!……栗溫保派人化……裝成土匪……去砸你的……廠子……”因為慌張因為氣急因為疼痛,云緯只說出了這一句話,便身不由己軟軟地向地上坐去。
“云緯!云緯!”達志搖著云緯喊。卓遠這時急步過來扶住云緯轉對達志叫道:“快,快跑回去點亮所有的燈籠,使勁把鄰人們喊醒!”
達志心疼地抹了一把云緯額上的血珠,扭身就向外跑去。根本不需要多問,他便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他使出最大的力氣往家跑,上衣的扣子剛才沒扣,衣襟飄飛著影響他奔跑的速度,他立刻邊跑邊脫下扔了開去。但還是晚了,他剛剛飛奔到離自家廠子還有兩條街的地方,清脆的槍聲響了,與此同時,幾股火光沖上了天空,根本不用判斷,響槍和失火的地方是自家的廠子。天呀!達志驚恐無比地停了一下步子,僅僅是一下,他跟著又發(fā)瘋似地向前奔去,邊跑邊撕心扯肺地喊叫:“你們這些挨槍子的喲--”
達志瘋了似地在劫掠焚燒后的尚吉利織絲廠址上奔跑著。店堂燒了,店里的綢緞還在燃著,錢柜空了,織房變成了廢墟,幾架織機被砸壞,動力機房塌了,放絲的原料倉庫變成了平地,成品倉庫里一匹綢緞也沒有了。整個大院只剩下自家三口人住的那三間房和灶屋還算好的。順兒滿頭是血地躺在前院那塊怪形石頭前,她是最初聽到跳墻聲出來查看時被擊傷的,渾身是灰的立世正抱著娘在那兒哭喊著。達志沒有理會他們娘倆,也沒有理會圍觀的街鄰們的勸解,更沒有去看貼在自家屋門上的那張揭帖:桐柏山馬大桿子到此一走!他在廢墟上瘋跑了一陣,爾后站下呆望了一霎,隨后便鉆進睡屋里摸出一瓶賒店白干,仰頭咕嘟嘟喝下了大半瓶,接著去廚房里拿過一把菜刀往懷里一塞,便向街上走去。街鄰們以為他這是去向官府報告被土匪搶劫的經(jīng)過,就沒有攔他。
“殺!殺!”達志邊瞪著血紅的雙眼往前走邊在口里含混地叫,“栗溫保,你毀了我的廠子,不讓老子們活,老子也不讓你活!爺們跟你拼了!拼了!老子非把你的心挖出來看看不可,看看你的心為啥這樣黑?我要砍你三百刀,三百刀!一刀一刀剁碎你……
達志被氣瘋了。一想到十來年含辛茹苦建起來的廠子頃刻間化為烏有,他的一顆心像被鈍刀割著那樣,疼得幾乎不能吸氣。雜種!狗雜種,你毀人毀得這樣徹底喲!就為了不答應與你合作辦廠,你就下這樣的毒手喲!……
因為氣恨至極而引起的四肢哆嗦,也因為那半瓶白酒的酒力開始在體內(nèi)涌動--達志平日根本就沒有喝酒的習慣,他在翻越栗府院墻時連續(xù)兩次都沒成功,第三次總算翻上了墻頭,卻又因為手抓不準磚縫,身子像摔布袋一樣重重地摔倒在墻內(nèi)地上,發(fā)出了很大的聲響。所幸的是并沒被人發(fā)現(xiàn),府里的兵丁們因為前半夜的化裝劫燒行動太累,這會兒都睡得正香哩!
他踉蹌著向前走,他過去來過栗府,知道去客廳和臥房的路徑,但被酒精燒得的雙眼已使他不能準確地分辨道路,他有一次撞到一堵墻上,有兩次撞到樹籬上,他的雙腿也開始發(fā)軟,他不停地搖晃腦袋想使自己的頭腦清醒起來、雙眼明亮起來,他最后總算摸到了栗溫保的臥房門口。他看見窗子里有燈光,狗東西,你還沒睡?沒睡更好,老子就在燈下把你剁碎!他強咽一口唾沫,把胃里要翻上來的酒液壓下去,爾后上前猛地推門,他沒有行刺的經(jīng)驗--他平日連拿刀殺羊的事也沒干過,他不知道如此推門會使屋里的人有準備從而向他開槍,他只是按著自己的思路行事:推開門,我摸出刀就砍栗溫保這個狗日的!門其實沒插門栓,他一推便吱呀一聲開了,他沒遇到抵抗--他不知道栗溫保已經(jīng)很久不回這個臥房睡了,這個臥房里只有草絨孤零零一個人;他更不知道栗溫保為避嫌疑,早在下午就帶了衛(wèi)隊同紫燕、肖四一起,坐車去社旗鎮(zhèn)山陜會館看京戲去了,根本就不在南陽城里。
“嗬,到底有男人來了!我還以為就沒有男人敢來睡栗溫保的女人哩!”正倚坐床頭在燈下納著鞋底的草絨,這時抬起蒼白的臉,望定站在門口的達志嬉笑著說,“多少天了,我夜里睡覺一直不插門,我估計總有膽大的男人來睡栗溫保的女人,到底等來了,來呀,尚老板,來睡他的女人!他跟別的女人睡,我就跟你睡,我和他兩抵了!來呀!”草絨說著,呼一下撩開被,露出雪白的裸著的身子。對丈夫變心另娶紫燕,草絨一直懷著刻骨的氣恨,深浸在氣恨中的她,根本沒看出尚達志臉上的那股瘋狂。
“栗溫保哩?!”達志的舌尖已因酒力的發(fā)作開始打卷,出音含混,他再一次感覺到肚里的東西已翻到了喉嚨口,眼看就要吐出來了。
“他找他的小老婆去睡了,你甭?lián)?,他不敢管的,你只管來睡他的老?來呀!”草絨臉上嬉笑著,眼中帶著一股終于得報仇恨的快意。
殺了她!栗溫保不在,就殺了他的女人!殺了她!也讓栗溫保知道爺們的厲害!殺了她呀!達志一邊轉動著血紅的眼珠,一邊去懷里摸出那把菜刀。他挪動雙腿想朝床上的草絨砍去,但軟極了的腿已經(jīng)提不起腳來,他的腳在門坎上一下子絆住,他踉蹌了一下“嗵”地撲倒在床前的地上,手上的刀啷一聲落了,與此同時,一直停在喉嚨口的酒液哇地噴了出來。他在地上翻滾著想站起,卻怎么也站不起來。這當兒,草絨嬉笑著從床上下來說:“還用你拿刀?不拿刀我也不會反抗!來吧,看我怎樣幫你!”她彎下腰,剛要去抱達志的身子,不想達志這時又已摸住了菜刀,猛地揚起向草絨砍來,草絨被駭了一跳,幸虧她躲閃得快,只是手腕被刀尖劃破了一個小口子,直到這時她才真正慌了,才失聲地叫道:“快來人呀--”
因為已是后半夜了,仆人們都已入睡,所以聽到草絨那聲呼叫的,便只有云緯一人。云緯那陣正躺在床上為尚吉利的被毀替達志傷心,聽到草絨的喊聲奔來一看,不用半句解釋,便立刻明白了原委。她急忙上前奪下了達志手中的菜刀。達志那陣兒還在地上翻滾著想爬起來,但力量顯然已經(jīng)耗光,他翻滾的幅度越來越小,終至于躺在那兒不再掙動,雙眼閉上昏昏睡去,只剩被酒力燒得發(fā)直的舌頭,還能含含混混發(fā)出一些誰也聽不明白的話語。
“夫人,尚達志家的織絲廠剛剛被土匪劫掠燒毀,他一定是氣瘋了,加上又喝醉了酒,才胡亂撞到了這里,懇求你能寬恕他方才的無禮舉動,不要把這件事張揚出去!”云緯一邊按住達志的身子一邊向草絨哀聲求道。她知道,一旦達志持刀撞來栗府行兇的事被栗溫保知道,那就會給達志帶來新的災禍,她必須設法把這件事遮掩過去。
草絨這時已定下心來,一邊披著衣服一邊驚詫地問道:“尚吉利被土匪燒毀了?哪里來的土匪?”她這些日子一直沉浸在對栗溫保的氣恨中,整日閉門坐在自己屋里,對外邊的事一概不管不問。
“不知道,反正毀得很慘?!痹凭暡桓艺f出真相,只簡單應道。
“那也真讓人心疼,當初,尚達志為了辦廠子,不是把親生女兒都賣了?”草絨嘆了一口氣,在床沿上坐下,忽然想起自己當年和云緯一起目睹過的尚家女兒被抱走的那一幕,語氣中頓時含了同情。爽直的草絨一向是見人做了惡事就火氣沖天,見人遇了災難心腸立時就軟的。
“夫人,那我把他扶走?”云緯試探地問。
“扶走吧,我知道他也不是那種作惡的人。”草絨點頭。
云緯不敢耽誤,立時去扶達志,但哪里扶得起!達志已經(jīng)軟癱成了一堆泥。她只好去抱。
“先把他弄到你屋里給他擦洗擦洗,瞧他身上這臟!”草絨在云緯臨出門時又在后邊交待。達志那刻渾身都已滾上了自己吐出的東西,臟得已無法讓人看。
云緯應了一聲,其實哪用草絨交待?云緯怎能此時就把昏沉沉人事不醒的達志送走?她能忍心?
好在云緯平日和兒子獨住一間下房,這時抱達志進屋也沒有驚動別人。這間下房用高粱稈一隔為二,承銀睡外間,云緯睡里間。酣睡著的承銀并沒被驚醒,云緯把達志抱進里邊,扯去他身上的臟衣服,把他放到了自己床上,爾后開始去擦他的臉和手和脫下的臟衣服。
一定是因為酒精的燒灼加上嘔吐過多,達志的胃里難受,只見他在床上發(fā)出了輕微的呻吟。云緯心疼地看著達志那張蠟黃的臉。他的眼還在閉著,還沉在昏沉的夢中,但那夢境一定痛苦,因為他的兩個眼瞼在不停地抖動,兩個拳頭也在緊緊攥著,他也許又在夢中看到了自家織絲廠被燒毀的慘景。云緯看著看著,一陣巨大的痛惜之情從胸中泛起,使得她彎腰沖動地把他的頭抱在了懷里,口中喃喃地叫道:“噢,達志……”
昏沉中的達志漸漸停了呻吟,把自己的頭緊靠在云緯的胸上又沉沉睡去。屋里屋外一片靜寂,云緯不忍再驚動他那不安的睡眠,便用腳蹬掉自己的一雙鞋,摟抱著他也側身躺在了床邊。達志像孩子那樣枕著云緯的胳膊,把臉偎在云緯的雙乳間酣睡著,一股柔情慢慢在云緯的身上彌漫擴展,終于完全控制了她,使得她不由自主地俯過雙唇,去親吻達志的臉……
不知過了多久,達志終于從昏沉中醒了過來,他最初借著窗外的月光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云緯的懷里時,感到茫然而吃驚,當他搖了搖頭從腦子里憶起自己撞進栗府的事時,才模糊猜到了原因,他剛想開口說什么,一直睜眼躺在那里的云緯輕微地說了一句:“再睡一會兒吧!”就是這句輕微的充滿愛意浸著心疼的話語,喚起了達志心中那股巨大的疼痛和委屈,使他像終于找到了傾述委屈的母親那樣,猛把臉藏到云緯的懷里,發(fā)出了抑得很低的傷心至極的啜泣。
云緯只能更緊地把達志摟在懷里,用手輕拍著他的后背。
達志的啜泣聲在逐漸變高,這種男人的哭聲聽上去是那樣地令人心驚和心碎。必須盡快止住,不然就會被隔壁的仆人或巡夜的衛(wèi)兵們聽到。但云緯低聲的勸慰根本無效,達志越哭越傷心越哭聲越高,滿懷柔情的云緯在惶急中無計可想,只好嘩地一聲扯開胸衣,像哄孩子那樣,把自己那溫軟顫抖的乳頭,一下子塞進了他的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