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幕 作者:周大新


云緯這些天開始發(fā)慌。

前些日子為了寬慰達志,為了讓他從那場劫掠中挺過身來,不至于被那場災禍擊倒,她主動約會過他幾次。約會時,一看見達志那副失魂落魄痛不欲生的樣子,她就忍不住總要把他摟到懷里,眼見言語的解勸效力不大,她便只好用出了女人們安慰男人的最好法子。那法子還真有效用,竟?jié)u漸使達志的精神正常了起來。但她沒料到,那不多的幾次肉體接觸竟然會有了結果!

發(fā)現自己身子的變化是在上個月。經期的最初推遲并沒引起她的注意,過去也有過推遲幾天的現象,但半月之后仍無半點訊息加上嘔吐乏力,使她開始覺得不妙。她畢竟是已經生過孩子的婦女,有過這方面的經驗,不過為了證實,她還是包上頭巾只露兩只眼睛借出門給栗府買菜的機會,去南關一個陌生的坐堂中醫(yī)那兒讓他給號了號脈。號脈的結果是“喜脈”,和她的預感一致。這一下她不能不慌:一個寡婦忽然懷了孩子,你將怎樣對周圍的人分辯?四周圍的舌頭將會嚼出多少咒語?你如何能經受住那許多雙眼睛的查究?

咋辦?去找達志商議個主意?他能有啥好主意?他有妻子,又沒法立時娶你!再說他家織絲廠的被毀已幾乎把他壓垮,你如何能再拿這些煩心的事去往他的肩上壓?他已經夠苦了,這件事不能再讓他知道!

那么就想個法子把孩子打掉?先不說打孩子要買藥、找大夫,走漏風聲的可能性很大;也不說萬一打得不順利自己身子受虧;就說能夠保密能夠順利,你就能忍心?這可是達志的孩子呵!你能為晉金存生個孩子為啥就不能為達志生個孩子?你不是天天都在想他嗎?你不是說為了他一切都可以舍棄嗎?你不是在無數個夢里已經為他生過孩子了嗎?這是他的骨肉,孩子長大肯定像他,到那時你看到孩子差不多也就等于見到了他!不,不能打掉!

可你怎敢把這個孩子生下來?你是一個寡婦!人們理所當然地要問你這孩子的父親是誰,你敢說出來?你的名聲咋辦?就說你不要名聲,承銀和這個出世的孩子還要名聲哩,他們還要在這世上過日子呵!

必須想個辦法!想個辦法!

這些天,云緯就一直在發(fā)慌地想著辦法。

晚飯后,云緯在栗府的廚房里忙活完,一邊擦著濕淋淋的雙手一邊又倚在洗碗池上發(fā)慌地想著這事的時候,栗溫保的馬礪蔡老黑進廚房去泔水缸里舀泔水飲馬。蔡老黑今年五十多歲,個子不高,臉黑多皺,但腿腳勤快心地頗好,平日馬棚里活兒干完,就常來廚房幫助云緯做點雜事,所以和云緯相熟。他進屋看見云緯雙眉皺著的樣兒,就含了笑問道:“咋,碰見啥不順心的事兒了?是啥活兒做不及了吧?要我來幫忙嗎?”

“沒,沒啥。”云緯回過神來,勉力一笑。

“噢,對了,”蔡老黑舀完泔水,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叫,“昨日我隨栗大人去南召,那里的官人們拿出不少柿餅讓俺們吃,我順手給承銀帶回來幾個,呶,你帶給孩子!”邊說,邊就從懷中的衣兜里掏出了一個紙包,遞到了云緯手上。

“你又給他帶東西?!痹凭曈行└袆?,這栗府大院里,平日愿和兒子承銀說話玩玩的,只有這個老黑了。

“外氣啥,他還是個孩子嘛!”老黑挑著水桶往外走,到門口時又扭頭說了一句:“有啥事兒忙不過來,要我?guī)兔?,喊我一聲就?”

“哎?!痹凭暵宦暋兔?她望著老黑在暮色中越走越遠的背影,心里突然一動:幫忙? 一個她過去從未想到過的念頭突然在腦里一閃。但幾乎在這個念頭剛一閃過的時候,她就厭惡得急忙把頭搖搖。

你怎么能往這上邊想?她嫌惡地用手指擰了一下自己的下巴,使那里起了一陣尖銳的疼痛。你嫌你的一顆心還沒有全被撕爛嗎?你嫌你受的屈辱還少么?馬礪,跟一個馬礪?兩團濃濃的羞惱的紅云升上她的臉。周圍的人會咋看?會不會把你看作連一個像樣男人都找不來的饑不擇食的寡婦?!但是不這樣又能咋辦?難道真要把他的孩子打掉或者讓他的孩子在眾人鄙視的屈辱境況中出生么?……

呵,達志,我想不出別的法子了。

當她向自己的住屋走去時,那個念頭又膽怯而執(zhí)拗地從什么地方溜進了她的心里……

蔡老黑清掃完馬棚,又給馬槽里續(xù)了草之后,便脫了鞋往棚子一角的床上一躺,蹺起腿在那兒哼起了不成調的曲兒,懸空的那只腳很自在地左右晃蕩,整個身子沉浸在舒服之中。

老黑對自己的日子很滿意。他早先給內鄉(xiāng)城一家大戶喂馬,后來因受不了那家主人的欺負打罵,便跑到伏牛山栗溫保那兒干起了民軍。到民軍不久,他就做了栗溫保的馬礪。由于他勤快加上有喂馬的經驗,栗溫保的兩匹坐騎被他喂養(yǎng)調教得很遂心意,所以很得栗溫保賞識。有一次去淅川打大戶,對方的一個家丁藏在暗處舉槍向栗溫保瞄準,站在后邊的蔡老黑先發(fā)現了這個險情,那一陣再喊叫已經來不及,他便揚鞭猛抽了一下栗溫保的坐騎,那匹馬一驚驀地跳起,使栗溫保差一點落了馬,但也因此使得對方家丁的那顆子彈撲了空,為此事栗溫保很感激老黑,自己做官后便把他帶進了府里。老黑對生活一向不抱很高的希望,只要有東西填飽肚子有衣服穿有個地方睡就行,而這些栗府都已經給他提供了,所以他心里很滿足。

蔡老黑哼曲兒正哼到興頭上時,忽見云緯捂了一只眼走進了馬棚,他一怔,急忙從床上坐起來問:“承銀他媽,你這是咋著了?”

“快,我眼里剛才不知是飛進了草屑還是砂子,磨得好疼,你快幫我看看!”云緯徑走到床邊坐下,把臉伸到了蔡老黑面前。

老黑聞言急忙跳下地,從窗臺上端過風燈,一手端燈一手去翻云緯的眼皮,可臨到手指去挨近云緯那白皙的面孔時,又有些遲疑猶豫。老黑長這么大年紀,一直過著安分守己的光棍生活,還從未用手去碰過女人的面皮哩。

“快呀,我眼睛好疼!”云緯睜著另一只眼催。

老黑只好拋開猶豫伸手去翻云緯的眼皮,他那粗糙的手指一觸到云緯那光滑細膩的肌膚就開始有些發(fā)抖。云緯的眼皮好難翻,云緯呼出的甜香氣息也令他的心跳有點加急。好不容易把眼皮翻開了,卻根本看不見那草屑或砂粒在哪里,他急得出了一身汗。云緯好像也忍不住眼疼,哎喲了一聲猛站起身,一下子把老黑手上的風燈撞落到地。棚子里頓時一片漆黑。老黑慌張地彎腰去摸風燈,不防又撞到了云緯身上。一定是撞疼了什么地方,只聽云緯又哎了一聲便倒在了他的懷里。他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對懷中云緯的身子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就那樣呆立在那里?!袄虾?,沒想到你的心眼還挺多,會變著法子把我抱你懷里?!痹凭曔@當兒低了聲說。

“不,不是,不是……”老黑不知該怎樣分辯,慌得想把云緯推出懷,卻又怕她倒下去。

“唉,也罷,”云緯嘆了口氣,“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你既是對我這樣有意,我也就遂了你的愿吧。只是我不喜歡胡來,你要明媒正娶才對!”

蔡老黑聽了前邊一句話,嚇得忙準備分辯,及至聽完后一句,卻又一下子驚喜地瞪大了眼:“明媒正娶?這么說你愿跟我--”

老黑的話未說完,感覺到自己的臉上被親了一下,他的心忽悠一下提起,在胸腔里搖擺起來,渾身也轟然變得燥熱難耐。對女人老黑心里何嘗沒有想過?但想了大半輩子卻從來沒有如愿,如今他對找女人結婚成家早已絕望,他常說憑自己的長相和財產,只有等下一輩子了。沒想到云緯這樣一個長得像天仙一樣的女人竟會愿意跟自己,看來,我老黑碰上好運道了,好運道呵!……

云緯剛一走出馬棚,身子就軟軟靠在了一棵樹上。她的雙眼久久地望著暗黑的遠處,眼眸里是一種苦澀的平靜。地上的一切都瞞不了你的眼睛,老天爺,但你會饒恕該饒恕的吧?這是達志的孩子,我一定要把他生下來,生下來……

栗溫保第一次聽見老黑說他要結婚時并沒用心去聽,以為他是在說別人結婚的見聞,及至聽見他又說一遍,才驚詫地問:“你要結婚?跟誰?哪個女人?”

“嘿嘿,是承銀他媽?!崩虾谛Φ煤苡行┳院?。

“承銀他媽?盛云緯?她愿跟你?”栗溫保有些意外。

“是的?!辈汤虾诳隙ǖ攸c頭,“是陳媽從中說合的。”陳媽也是栗府的傭人,讓老黑去找陳媽正式做媒,也是云緯的主意。

栗溫保喊來陳媽一問,得知確有此事,并不是老黑白日做夢,這才叫道:“好!你老黑跟我這么多年南征北戰(zhàn),是該安個家享享福了!說吧,你想啥時候辦喜事,辦了喜事后有些啥子打算,以后還愿在府里干嗎?”

“俺想近日就辦,辦完我愿告老種田過日子,在百里奚村買兩間草房和幾畝薄地?!崩虾谟羞@番打算,自然也是云緯促成的。

栗溫保因對老黑心存感激,故立時就應允了,而且破例地賞給了老黑二十個銀元。草絨聽說云緯要同老黑結婚,先有些不舍,覺得云緯嫁老黑有些太虧,后想想云緯、承銀母子二人過日子也真作難,總在府里幫傭也不是長久之計,就也收了勸止的心,拿出十個銀元送給了云緯。

那老黑身邊原本也積了些錢,得了栗溫保的同意之后,就按云緯的交待,到百里奚村買了三畝地和三間草房外加一個小灶屋--云緯家原來的老屋早已倒塌,宅子也已被鄰人占了。

十來天后,幾件簡單的家具買好,云緯和老黑就帶著承銀,在一個凌晨悄悄離開栗府,去了百里奚新買的屋里。沒有舉行什么婚禮儀式,只是在當天晚上,云緯炒了幾個菜,熱了兩壺酒,讓老黑痛痛快快喝了個大醉。

待承銀睡下,又把醉得人事不清的老黑扶到床上之后,云緯一個人走出了屋子。時辰已近子夜,四周很靜,幾顆星星在云層中時隱時現,夜風偶爾搖一下近處的槐樹枝頭,發(fā)出颯的一響。云緯面朝城中尚吉利織絲廠的方向,默默把兩手伸進上衣之內,解開了這些天一直束在腹上的一個白布帶子,任自己那已顯出不同的腹部恢復了原樣,口中喃聲說道:達志,你知道我這是為了誰?為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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