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幕 作者:周大新


一股微風(fēng)踅進(jìn)門里,悄悄爬上草絨的膝頭,把她攤開正讀的《圣經(jīng)》又倒翻回去一頁,使她的目光再次觸到了她剛剛讀過的那些文字:……我為你們起的憤恨,原是上帝那樣的憤恨。因為我曾把你們許配一個丈夫,要把你們?nèi)缤憹嵉耐?,獻(xiàn)給基督。我只怕你們的心或偏于邪,失去那向基督所有純一清潔的心,就像蛇用詭詐誘惑了夏娃一樣……

她抬手揉了揉眼,把書又翻了過去。這些日子,她就靠讀《圣經(jīng)》打發(fā)枯寂的時間。丈夫不忠所帶來的極度痛苦、孤獨,使草絨轉(zhuǎn)而信奉了基督教。每天上午,她都要去建于四隅口的教堂,聽那位來自挪威的牧師傳教;下午,則去四隅口西側(cè)的德育女子福音小學(xué)聽教士講解《圣經(jīng)》。如今,云緯的離府還鄉(xiāng),又使草絨失去了唯一一個可以傾述心里話的對象,于是,她每日除了去教堂和福音學(xué)校之外,剩下的時間便全用于靜讀《圣經(jīng)》,邊查字典邊讀,有時一天都不說一句話。

“媽媽,你好嗎?”屋外突然響起女兒枝子的一聲亮亮的招呼,正要重新注目《圣經(jīng)》的草絨被這喊聲驚得雙眸一跳。如今這個小院,除了幾個仆人,很少有人進(jìn)來,更少有這種響亮的滿是活力生氣的話音。

“媽媽!”草絨還沒有站起來,穿著錦緞旗袍已是少婦打扮的枝子已急步奔過來從背后抱住了媽媽的脖子?!皨專阌肿x《圣經(jīng)》?讀這東西有啥子用?又費腦子又費眼!有這閑工夫,你還不如坐那里養(yǎng)養(yǎng)神哩!”胖胖的枝子快嘴快舌如打槍一般地說完這串話。枝子同南陽鎮(zhèn)守使吳大人的長子成婚之后,過的是貴婦人的生活,優(yōu)裕的日子早已使她變得膚白肌嫩,但她從小受母親影響?zhàn)B成的那種快嘴快舌吐話如刮風(fēng)的習(xí)慣仍一直沒改,一旦開口就字字相連句句相跟惟恐別人不讓她說完一樣。

“媽要不讀《圣經(jīng)》,這日子更苦得沒法過了,”草絨嘆了口氣,“一個人整日就坐在這屋里,滿屋子都是靜,靜得人心都發(fā)冷呵!”

枝子自然知道爹爹另娶新夫人的事,媽這話的含義她是聽得明白的,她一時也不知該怎樣安慰媽,想了一刻,這才又急急地開口:“媽,要我說,為了你后半生的日子不枯寂,你該再給我養(yǎng)一個弟弟或妹妹,有一個小人兒在你身邊哭哭鬧鬧說說笑笑,你不也不寂寞了嘛!再說,有個弟弟或妹妹,再加上我,你后半生即使有個三災(zāi)六難,也有了指靠!”

女兒的一番話說得草絨心里一動:就是,倘使我身邊有個孩子,不管是男娃還是女娃,這冷清的屋里不也熱鬧多了?夜里睡覺不也再不用一個人在床上滾來滾去了?而且孩子長大也是我的一個依靠,這輩子自己有災(zāi)有病,甭指望栗溫保來照顧了!……

枝子如今因為忙于上流社會的交際,所以每次回來看媽媽的時間都不長。母女倆坐那兒又說了一陣家常話,枝子的胖手指就從懷里摸出一個精致的金殼小懷表看看叫:“喲,媽,快晌午了,馬統(tǒng)領(lǐng)的三夫人今晌午宴客,派人給我送來了請?zhí)?,我得趕緊去,要不就該耽誤了!這位三夫人據(jù)說同省長的夫人是表姊妹,以后說不定會用上人家,我得走了!媽,你記著把心放寬些,對爹要多原諒,他如今畢竟也是個官了,有些事他學(xué)著做做也合常理……”枝子邊說邊向門口走,人已走到了院外,聲音卻還在媽媽的耳朵里。

就是,倘使有個孩子,我讀《圣經(jīng)》也有人做伴,再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孤零零冷清清了……女兒走后,草絨又接著剛才的思路往下想,直到一只悠然進(jìn)院的母雞拍了一下翅膀,才把她的默想打斷。

可要生孩子,就要去找栗溫保。一想到栗溫保,草絨的牙不由得又咬了起來。也罷,就去找他一回,就一回!就低下頭抹下臉子去要他一回,但愿上帝使我去一回就遂了心愿。

她將膝上的《圣經(jīng)》闔起,站起來向梳妝臺走去。得打扮一下,既然要討他的歡喜。她摸出一管口紅--這是管家在為紫燕買的同時也給她買的--把雙唇抹紅,抹罷對鏡一看,又不自在起來:這樣把嘴唇弄得像流血一樣有啥好看?一霎間她又想起剛結(jié)婚時和栗溫保在落霞村種地的日子,那些日子夫妻間多么恩愛,倘使我們永遠(yuǎn)在鄉(xiāng)下種地,哪能會有今天這樣的事?上帝呀,我這些年一心盼著往前走能找到福氣,可為啥子總是只有“氣”而沒有“?!蹦?……

這是一所不大但極精巧的小院,一座黑漆門樓進(jìn)去,右首是一間廚房,左首是一間下房,正面是三間又高又寬的瓦屋。瓦屋的當(dāng)間是放滿黑漆家具的客廳,東西兩間都是臥室。三間正屋帶著走廊,前墻下半部是木板,上半部是木格窗,窗上糊了一層雪白雪白的綿紙。院中種了幾叢翠竹,放了幾盆月季,微風(fēng)進(jìn)院,輕搖著竹枝,慢散著花香,使這座小院顯得很是幽雅。

這便是栗溫保專為紫燕建的住所。

房子建好,栗溫保便基本上常住在了這里。

此刻,在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坐在床頭的栗溫保,又在仔細(xì)地擦拭他那把勃朗寧手槍,不看戲不玩牌不打麻將的時候,栗溫保便??坎翗寔硐r光。他酷愛槍,對槍有著極深的感情,他認(rèn)為他今天的一切都是槍帶來的,沒有槍,我怎能過如此舒服的日子?

“你又在擺弄那個鐵東西!”紫燕去廚房吩咐了晚飯時要炒的菜肴回來,看見栗溫保又把槍零件擺滿了床頭,就嬌嗔地嘟起嘴叫。

“那你讓我干啥?”栗溫保抬眼一笑。

“跟我說說話嘛!”紫燕撒著嬌。

“有話夜里床上說吧?!?“去!”紫燕嬉笑著將纖指戳到栗溫保的頭上,“俺跟你說正經(jīng)的,俺想去鄧縣看看塔!”

“看塔?” “聽人說,‘鄧縣有座塔,離天一丈八’,俺還一直沒去看過哩,那塔是哪一朝建的?”

“哪一朝建的我也不明白,不過看塔可是容易,明兒個吃了早飯,咱們坐上馬車,帶上兩個班的騎兵去就是了!”栗溫保揮著手上正裝著的槍說。

“真的?那我可要先謝你了!”紫燕說著,彎腰噗地在栗溫保頰上親了一下。正這當(dāng)兒,門口響起一個女傭的報告:“老爺,大夫人來了!”

栗溫保和紫燕聞聲都一怔,抬頭看時,草絨已站在了門口。兩人都有些著慌,以為草絨又是來大鬧的,以致連話也忘了說。

“咋了,連個請進(jìn)門的話也沒有,看來是不歡迎我來了?”草絨邊說邊徑直進(jìn)了門,在床頭的一個靠椅上坐了。

“哎喲,瞧大姐說的,你來俺高興還高興不過來哩!”紫燕最先作出反應(yīng),賠了笑走過來,把一盤瓜子放到草絨面前,同時扭頭朝女傭叫:“快,上茶!”

“你來--有事?”栗溫保驚疑不定地問。

“咋了,沒事就不興來看看?”草絨強(qiáng)裝了笑說。

“大姐,你們坐這兒先說,我去端菜,今晚上咱姐倆可要喝上一杯!”紫燕打罷圓場,急忙去了廚房,她雖不明白草絨的來意,但她知道自己必須賠著小心,要不,就會招來一頓怒罵,草絨那身個那脾氣都使她害怕。

“福音學(xué)校每天還去嗎?”到屋里只剩下了兩人,栗溫保沒話找話地問。

“去嘛,去聽教士們講《圣經(jīng)》上的話:‘不要與惡人作對?!?/p>

栗溫保聽了這話,正不知如何應(yīng)對時,紫燕和女傭把酒菜端來了,于是便把話題轉(zhuǎn)向了喝酒。紫燕頻頻向草絨敬酒,草絨見是黃酒,也喝了幾杯,一時桌上的氣氛還好。酒罷飯罷,時辰已是不早了,可草絨還沒有要走的意思,栗溫保和紫燕不安地對視了一眼,卻又都不敢催,只好無話找話地說下去,眼看已到人靜時分,紫燕只好試探地問道:“大姐,天晚了,又下著雨,就不走了吧?”

“也好?!辈萁q隨口應(yīng)道。

紫燕在燈影里氣得翻了翻白眼,可是又沒辦法,只好去收拾床鋪,大夫人在,她自然不敢與栗溫保再睡一處,只得去了西房獨睡。

“草絨,告訴我,你今晚來究竟有啥事?”當(dāng)臥室門關(guān)上時,栗溫保一邊不甚情愿地脫著衣服一邊問。

草絨噗地吹熄了燈,強(qiáng)抑住心里的憤恨含了笑說:“想你了!”

“噢,原來如此?!崩鯗乇T诤诎抵行α艘宦?,草絨沒容那聲笑落地,呼地?fù)淞诉^去,以她心中的那股仇恨,她真想用雙手掐住他的喉嚨掐死他,但在手觸到栗溫保的脖子那一霎,她想起了上帝的教導(dǎo),又急忙把那動作變成了輕撫……

第二天早晨,當(dāng)蒙蒙的曙色剛剛貼近木格窗上的白綿紙時,草絨已悄無聲息地穿好了衣服,那時,她看見了放在床頭的栗溫保那支擦得锃亮的手槍,她禁不住抓過來,對著仍在酣睡中的栗溫保瞄了一下,手指在扳機(jī)上微微一抹,終又放下,隨即便見她在胸前急急劃了個十字,輕輕拉開門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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