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達志每日一吃過早飯就鉆進了機房。
云緯那邊遲遲沒有消息,達志便明白云緯還沒有下定離開老黑的決心,他知道她心里也難也苦,不能再去催她,于是便把一堆思念和苦惱壓在胸里。
孩子們都很懂事,都默默地給他以關(guān)心。小綾如今?;貋碜邉?,給父親洗洗衣服,同他拉拉家常,盡量生些法子來讓父親高興,她的婆家如今見尚家的織絲廠又越辦越紅火,也很愿同尚家來往,不僅不再阻止反倒催她?;啬锛铱纯础?/p>
兒子、兒媳和女兒的關(guān)心,慢慢使達志把苦等云緯的煩惱暫時放到了一邊。恰好這時,南京政府的農(nóng)商部給國內(nèi)各絲綢生產(chǎn)廠家發(fā)了通知,說中秋節(jié)要在北平城辦一次絲綢產(chǎn)品展銷會,讓各廠家?guī)Мa(chǎn)品到會參展,尚吉利織絲廠也收到了一份。立世、容容和小綾知道這消息后,為了讓父親散散心,都勸他去北平走一趟。達志也覺得這是一個擴大自家產(chǎn)品影響的機會,不應(yīng)該失去,便同卓遠商量了一次,定下去。
達志是提前八天在一個秋陽初升的早晨動身的。因不知道行情,他不敢多帶產(chǎn)品,只帶了二十幾匹綢緞樣品。他先搭乘來廠里進貨的一個許昌綢緞商的馬車,到許昌后,又轉(zhuǎn)乘京漢鐵路上的火車,向北走?;疖囋诼飞献咦咄M?,有時一停就是一夜,直走了六天,才算到了北平。
達志這是第一次來到這個著名的京城,滿目都是新奇??梢驗槁飞系⒄`,展銷會已經(jīng)開幕,他無心游玩,一到客棧就打聽展銷會的地址。得知在大柵欄,第二天早上一起床,就背了樣品雇了輛人力車向大柵欄趕。到了大柵欄一問才明白,展銷會并沒有專門的展銷廳,來得早的、有錢的生產(chǎn)廠家,可以租臨街的店鋪擺放自己的產(chǎn)品;來得晚的、沒錢的,就在大街兩邊用木板搭個柜臺就行。達志在展銷區(qū)來回走了兩趟,見臨街的店鋪都早已被人租去,自己又沒熟人,不知去哪里弄木板搭柜臺,無奈之中,只好去一家布店里扯了幾丈藍洋布,在街邊的地上鋪開,把自己帶來的二十幾匹綢緞樣品擺了上去。
因為達志的攤位在展銷區(qū)里最偏僻,加上又是在地上擺放,所以很少引起人的注意。展銷區(qū)里人群熙攘,紅光滿面西裝革履的男人,濃妝艷抹穿紅著綠的女人,金發(fā)碧眼高鼻凸腹的洋人,在展銷區(qū)里來來去去,卻都很少朝達志攤子上的綢緞投來目光,偶有顧客來到攤前,也只是匆匆看上一眼,連價錢也不問,便又踱開了。達志冷清地蹲在自己的攤位后邊,一邊把目光投向遠處立在灰色天幕下的正陽門樓,一邊在心上后悔不該花錢來北平跑這一趟。倘是在家,這些天又該能干多少事情!
一直到第三天的上午,才有一個身穿長衫神情儒雅的老者,緩步由臨近的攤位踱了過來,先是很仔細地看了看達志用紅紙寫的廠牌:“南陽尚吉利織絲廠”,然后蹲下逐一拿過那些綢緞驗看了起來,片刻之后,那老者抬頭問道:“你帶了多少貨來?”
“就這么多?!边_志心緒不佳地答。
“這些貨我全要了,請不要賣與別人,我這就去取錢!”老者神色莊重地叮囑。
“哦,那價錢?”達志知道是識貨的人到了,頓時精神一振。
“價錢好說!”那老者點頭,“你廠里這樣的貨還多嗎?”
“多!你要多少都可以!不過需要你去我們南陽拉!”達志站起身子笑道,臉上的沮喪一掃而光。
“請你在這兒稍等,我片刻后就回來!”那老者朝達志說罷,似有些不放心,又向站在臨近攤位前看貨的兩個年輕小伙叫道:“喂,你們過來,就守在這里,待我回來!”那兩個小伙應(yīng)聲過來后,老者才朝達志抱拳一揖,匆匆走了。
“請問二位,剛才那位大叔可是做綢緞生意的?”達志向那兩位小伙打聽。
“不是,”其中的一個小伙搖了搖頭,“不過,他可比一般的綢緞商人識貨,你知道他過去是干什么的出身?清宮里皇帝爺身邊的服裝總管!對各種各樣的綢緞可是見得多了。今兒個他是受命替閻司令家和幾個外國綢商挑貨,他選中了你的貨可是你的福氣,你要發(fā)財了!”
“哦?”達志心中一驚一喜,“哪位閻司令?”
“閻司令都不知道?閻錫山,京津衛(wèi)戍大司令!”
這番對話被一旁的幾個人聽見,便傳了開去,不一時,展銷會上便風(fēng)傳開尚家絲綢被閻司令派的挑選綢緞的行家看中的消息,于是一些廠商紛紛圍攏過來觀看尚家的綢緞,一時間把達志的攤子圍得水泄不通,有些人就喊出高價要買攤上的貨,要不是那兩個年輕小伙替達志圍護,會有人扔下錢拿了綢緞就走。眾人正喧鬧間,只見有兩輛黑色的雪鐵龍轎車鳴著喇叭開了過來,車在攤位前停下,前輛車上,先是下來那位穿長衫的老者,接著又有兩個挎槍的衛(wèi)兵護著一位年輕的太太下來;后輛車上下來的幾個人全是高鼻子的洋商。先前圍在攤前的人們見狀,紛紛閃開。那老者領(lǐng)著這伙人來到達志的攤位前,先向達志揖了一禮,爾后對那些人指著達志的綢緞?wù)f道:“這是我在這次展銷會上看到的好綢緞,它的染色、亮度、質(zhì)感、匹重,都是很不錯的,而且這也是老字號的出品,我記得聽家父說過,過去皇室里也用過尚吉利出的貨!”
“尚吉利?”一個洋人聽到這名字用漢語驚叫了一聲,只見他先是急去看廠子的標(biāo)牌,爾后睜大眼去端詳達志,一霎,兩掌猛地一擊,快活地叫:“尚先生,還認得我嗎?”
達志望了那洋人一陣,茫然把頭搖搖。
“還記得許多年前,你們南陽靳崗教堂的一個神甫,領(lǐng)著一個青年人去你們尚吉利大機房--”
“噢,你是--”達志憶起了久遠的已經(jīng)變得很淡的上次見面的場景,卻一時記不起這個洋人的名字。
“威廉?!毖笕诵χ噶酥缸约骸?/p>
“噢,威廉!”達志也笑了,他沒想到會在這兒碰見一個曾經(jīng)去過自己家的外國人。
“威廉,你打算簽定購合同嗎?”和威廉同來的另外兩個洋商中的一位,這當(dāng)兒扯了扯威廉的胳膊,商量地問道。
“簽的!怎能不簽?我的先輩人就從尚吉利買過綢緞!”威廉說著蹲下身,仔細地托起達志帶來的那些綢緞驗看。
展銷交易會的組織者見這兒這么熱鬧,早已走了過來,這會兒一見要簽合同,立時讓隨行的部屬拿出合同文本,并作為見證者參加合同的簽訂。不過一刻鐘工夫,三份和洋商的供貨、定貨合同便已簽好。威廉要了兩千匹,那兩個商人一是美國籍一是法國籍,那位美籍商人要的是一千五百匹,那位法籍商人要了三千匹。達志帶來的這些綢緞樣品,則都由那位大約是閻司令的姨太太的女人買走,給的價錢是展銷會上的最高價。
幾位國內(nèi)綢緞商人,見洋商都搶著定購尚吉利的貨,便也過來要求簽定購合同,達志自然高興,就又簽了四份,一份是與石家莊恒太綢莊簽的,一份是與前門瑞蚨祥綢緞莊簽的,一份是與桂林隆興絲綢行簽的,一份是與長沙裕發(fā)綢店簽的,桂林和長沙這兩家還各付了一個金條的定金。展銷交易會聘請的這些協(xié)簽合同的人中,原本就有北平公證處的人,所以所有的合同上也同時蓋有了公證處的紅印,使合同具有了法律效力。
威廉他們那伙人在那位長衫老者的帶領(lǐng)下,又在展銷會上轉(zhuǎn)悠了一圈,臨上車要走時,威廉快步走過來,把達志拉到街邊一個無人的屋角,用流利的漢語說:“尚先生,請允許我向你表示祝賀,你們尚吉利的綢緞的質(zhì)量,比我當(dāng)年見到的要好多了!不過,我想坦白地給你一個忠告,你們的綢緞在織造上仍然顯得粗糙;幅寬更是遠遠落后于西方,我想這是因為你們所使用的機器太老!眼下,你們占優(yōu)勢的仍然只是兩個方面,一是你們的蠶絲和柞絲的天然質(zhì)量,一是你們傳統(tǒng)的染色印花本領(lǐng)。前者大約得益于你們南陽特殊的氣候條件,后者是得力于你們祖先神奇的獨創(chuàng)。但靠這兩條是很難永久在這綢緞市場上站住腳的!西方也正在絲的精煉和染印技術(shù)兩方面努力,小心我們在這兩方面也跑到前面!我和我的家族一直是尚吉利的顧客和朋友,我衷心地希望你們能在絲綢的生產(chǎn)上一直走在前邊,使你們的綢緞能在這世上仍稱霸王!”
“謝謝,謝謝!”達志抓住威廉的手輕輕搖著,這個外國人的話讓他聽了很信服也很感動,是的,我用的還是二十來年前的織機,這織機西方人可能早不用了,我得想辦法進行更換!“威廉先生,我歡迎你以后能再去南陽我的家里作客!上次你去我家連杯酒也沒喝成,下次我會好好招待!”
“去的,我會去的,我不會忘掉我的祖先常去的地方!”威廉也緊緊地握住達志的手搖著……
西山頂上漫起的一團陰云緩緩把秋陽吞沒,棲息在正陽門樓上的大群雀兒開始啾喳著歸巢,暮色正貼著房墻屋檐一縷一縷地往街上飄,有幾家飯鋪的煤氣燈已經(jīng)點燃,賣冰糖葫蘆的小販已扛著插滿了糖葫蘆的草把沿街叫開,直到這時,達志才背著一包新買的綢緞向住宿的客店走去。
整個后晌,他都在交易會上轉(zhuǎn),在每個廠家的展品前,他都要仔細地看上一陣,凡在某一點上好于自家產(chǎn)品的綢緞,他都要買上一匹,準(zhǔn)備帶回去做點分析。在蘇州、杭州的幾個廠家的展品前,他都看得格外認真仔細,蘇、杭的綢緞生產(chǎn)廠家歷來是尚家在國內(nèi)的競爭對手,他希望了解得更多一些,他把他們的展品幾乎每種都買了一匹。
盡管威廉的那番話讓他意識到離產(chǎn)“霸王綢”的目標(biāo)還有一段不短的距離,心里沉甸甸的,但口袋里裝的那幾份定貨合同還是使他感到了高興。有了這一大批定貨,他就又可以積累起一筆可觀的資金,為工廠機器的更新和工廠的擴大,為提高織造工藝和產(chǎn)品質(zhì)量打下基礎(chǔ);而且“尚吉利”綢緞的受歡迎程度,也證明了他朝那個目標(biāo)又大大前進了一步!
看來,這次北平之行還真值得!
幾天來,他是第一次帶著笑容走進小客棧的。他剛進客棧門,小個子的旅棧老板就一反往常那副冷漠面孔,笑迎上來問候:“尚先生回來了,快請進屋歇息,來人呀,給尚先生上茶!”
達志洗了手臉,剛端起茶杯,飯菜也破天荒地給端送進了房間。達志正詫異間,旅店老板拿著一張報紙走進來拱手笑道:“看不出,尚先生還是絲綢大王哩,呶,報紙上都登了你的消息和照片了!”達志一愣,慌忙接過報紙,那是一張《燕京晚報》,只見二版的左下角,有一張甚是清晰的照片,照片上,閻家太太和威廉他們幾個外國人正在觀看尚家綢緞,達志含了笑半低著頭站在那兒。照片的一旁是一則框了花邊的消息,消息的題目是:“南陽尚吉利綢緞受到青睞,中外綢商紛紛要求簽約購買。”達志正驚疑著什么時候讓人拍了照片,那旅棧老板又笑著開口:“在我們這兒,凡是發(fā)了財?shù)目腿?,都要樂一樂的,不知尚先生可愿樂一?”
“當(dāng)然,當(dāng)然?!边_志一邊隨口應(yīng)著,一邊又把目光移到報上去細看那則消息。不料待他看完消息吃罷飯菜時,忽見旅棧老板領(lǐng)著一個懷抱琵琶的艷裝姑娘走了進來,他吃了一驚,忙問:“這是--?”
“尚先生剛才不是說要樂一樂嗎?我專門去攬秀樓上叫來這位宋小姐,宋小姐琵琶彈得極好,在我們這一帶遠近聞名!宋小姐,你請坐!”那旅棧老板說罷,拱手一笑,就退出門去,并順手把門掩上了。
達志不由得暗暗叫苦,后悔剛才不該順口亂應(yīng),原來這京城的旅棧還有這等規(guī)矩,想必這又是要花一筆錢的。本來剛才達志已為吃飯的事心疼不已--平日他不管是在旅棧還是在街上飯鋪吃飯,都是一碗面條一個燒餅,可今晚送進房的卻是四個熱炒加上一碗蛋湯和一盤蒸包,賬雖然還沒結(jié),但達志估計這頓飯的花費不會少了。眼下又來了這個抱琵琶的姑娘,唉,天吶!
“請問先生,你愿聽什么曲子?”那姑娘這時躬身相問,聲音倒是極溫婉好聽的。
達志平日里哪聽過什么琵琶曲子?可既然叫人家來了,不聽一支又說不過去,于是就嘆口氣說:“你隨便彈吧,我什么都可以聽?!?/p>
“那就彈一支《秦宮怨》吧?!蹦枪媚锼坪鯊倪_志的嘆氣聲中聽出他的心緒不是很好,就伸出纖長白嫩的手指,輕撥慢彈,讓一支低緩凄楚的曲子在房中響了起來。
達志自然聽不懂那些從手指上流出來的樂句,再說,他也沒心思聽,他心中只為今晚的花錢多生自己的氣。不過,漸漸的,那樂曲聲還是鉆進了耳里,而且隨著那凄楚的曲調(diào),他不由得想起了許多往事:廠子的幾次被毀,順兒的死,至今和云緯的分離……他的目光漸漸縮回眼眶,靜靜地坐在那里默想。
一曲終了,達志還沒來得及開口,那姑娘就歉然一笑軟聲說:“這曲子太傷感,我給你彈支歡快的吧?!庇谑怯謴棧啄鄣氖种冈谇傧疑咸昧钊搜刍潄y,達志這次沒去注意聽曲子,只驚奇地看那姑娘手指的歡躍撥動。這支曲子一完,達志便急忙說:“不再彈了吧!”他擔(dān)心這姑娘是按曲子收錢的,彈多了曲子收的錢會更多。
那姑娘聽了他這話,也沒再堅持,就緩緩起身,款款走到桌前,把琵琶放下,雙眼微闔了望定他,雙頰上帶一縷柔柔的笑意。達志這當(dāng)兒就急忙去衣袋中摸錢,摸出一疊錢后略略有些尷尬地問:“你要多少?”
“這會兒不必,明早再給吧?!蹦枪媚锞従彄u了搖頭,輕步朝他挨近過來,頗秀氣的雙唇微微張開。
達志嚇了一跳,一瞬間明白了這姑娘的身份,于是急忙退了一步,一邊把那疊錢朝她手上塞一邊慌慌地說:“快走吧,姑娘,你快走吧!”
那姑娘聞言一驚,張大惶然的雙眼顫了聲問:“先生不喜歡我?”
“不,不,不是。”達志有點手足無措,心中也更恨起那旅棧老板來,“你快走吧,我給你錢就是!”
“先生不能趕我走呀!”那姑娘這時竟突然朝達志跪了下來,哽了聲說:“我們這種人,你給的錢多少倒還無所謂,可不能往回趕呀,倘若今晚我被你趕回去,明天這周圍的街巷里就會傳開我不會服侍客人的消息,那從此以后,這四周的客店就不會有人再來找我陪客了,我的生計就也斷了呀……”說著,便幽幽地哭了起來。
達志被弄愣在那兒,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有心想出去找客棧老板發(fā)一頓脾氣,又擔(dān)心那老板說是自己點頭應(yīng)允的。姑娘幽噎的哭聲令人心碎,他那種心腸經(jīng)不起這哭聲的煮熬,不一刻便如下了沸水的面條,軟了下來。他彎腰攙起那姑娘,溫聲說:“不必哭了,那依你說該咋著辦?”
“先生若是可憐俺,就讓俺在你這里留住一夜,我知道你看不上我,那不要緊,我夜里坐在這椅子上就行?!?/p>
“嗨!”達志無奈地拍拍額頭,只有這么辦了。好在這里沒有一個熟人,倘使有熟人被他們看見,自己如何能說得清楚?日后這張臉還往哪兒擱?
姑娘見他話中有了允許的意思,便在椅子上坐了下來。達志見狀,就又嘆口氣說:“長長一夜,天又很涼,你一個女子家坐椅子上如何受得了?還不如你到床上躺著,我在這兒坐著?!?/p>
“不?!惫媚飺u搖頭,“先生明日還有事要做,坐熬一夜如何受得了?若是先生可憐我,就讓我在你的床邊邊上躺一躺。”
姑娘話中的凄涼味兒讓達志聽了心酸,他實在不好意思拒絕姑娘的請求,可又覺這樣做有些太荒唐,猶豫著不知如何是好。那姑娘見他不吭,以為是默許了,就輕步走到床邊,在一側(cè)和衣躺下。達志見了不好再說什么,就在另一側(cè)坐了沒動。夜在慢慢地向深處沉,四周的市聲漸被寂靜替代,只偶爾傳來一聲兩聲火車的鳴叫。達志忙了一天,這會兒乏累得實在無了坐下去的精力,就也和衣在另一側(cè)躺下,把被子橫著抻開,自己蓋一半那姑娘蓋一半。他沒有吹熄蠟燭。
達志很快便沉入了睡鄉(xiāng)。在酣夢之中,他模糊覺出有一種觸摸令他十分愜意舒服,他那不清醒的意識希望這種觸摸進行下去。一股快意漸漸在身上騰起,這股騰起的快意終于使他的意識慢慢恢復(fù)過來,他立時感到有一只纖柔的小手正熟練地在他小腹上游動,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抓住了那只手并把它捏緊,他覺出了自己身子的激動和哆嗦,幾乎沒有猶豫,他把那只手急切地向自己的胸口拉,一個滑膩溫軟的身體立時貼緊了他。他睜開了眼,借著窗隙漏進來的天光,他看出了那雪白的肌體的輪廓,他的呼吸開始變粗,他一只手去扯自己的衣服,一只手去攬那溫軟的肉體,但就在這時,他耳邊忽然響起了云緯的一聲冷笑:嗬嗬,尚達志,你還是挺有膽量的嘛!而且床前,分明就站著云緯,她那兩只他熟悉極了的眼睛正刀一樣地剜著他:做嘛!讓俺們見識見識!那聲音像魚鉤一樣扔進了他的心里。
這幻覺使他那激動的身體一下子僵住,他幾乎是恐懼地霍然赤腳跳下了床,急急整理自己凌亂的衣服。
剩下的半夜,他便是坐在那冰冷的椅子上度過的……
第二天早上天剛亮,那姑娘就羞紅了臉匆匆起來穿好衣服走了,臨走前,達志默默朝她衣袋里塞了一卷錢。
那姑娘剛走,小個子的旅棧老板就進屋嘿嘿笑著說:“怎么樣,北平城里的姑娘,味道兒還可以吧?”
達志厭惡地別轉(zhuǎn)了臉,冷聲問:“你做這樣的事,一次要收多少錢?”
“尚先生看著給吧,我們這小店,自然是希望你這大廠主給點關(guān)照了!”
達志摸出一卷錢,沒好氣地遞過去。
“俺們在這種事上一向不收紙鈔!”
“哦,”達志吃了一驚,“那你要什么?”
“金條就行!”
“金條?”達志幾乎跳了起來,“還能要金條?”
“對的,而且俺相信尚先生是會給的!要不然,報紙上若登出一條消息:南陽尚吉利織絲廠主尚達志昨晚在客棧狎妓。那尚先生的名譽不就完了?尚先生開工廠,整日在社會上混,自然知道名譽的重要!再說,誰要再把那報紙往你家里一寄,讓你的太太、兒女看見,家里不又要起一場風(fēng)波?”
“你?!”達志張嘴喘不上來氣。
“我知道別的綢商簽合同時,已經(jīng)給過你金條,金條你手上有!”
“有也不給你!”達志幾乎是吼了。
“不給當(dāng)然可以,”那小個子老板拱手一禮,轉(zhuǎn)身就往門口走,邊走邊自語:“我正想去報社看一個朋友!”
“等等!”待那老板走到門口時,達志忍不住慌慌喊了一聲。天吶,萬一報紙上真的登出這消息,那還了得?罷罷罷,就算倒霉失了盜,讓他拿走一根金條!他咬了牙,心疼至極地從懷里摸出一根金條,恨恨塞到那小個子老板手里。這一根金條就差不多是一部織機呀!老天,我真真是住上了黑店!
達志立即結(jié)賬,逃也似地離開了那客棧……
達志離開那客棧之后,氣得真想立刻去坐車回家,但想想來了一趟北平,至今還沒有看看皇宮;加上他還想到城中幾家賣紡織機器的公司看看,倘碰上新式絲織機,他很想就勢買一臺,所以決定再停一天。
他又找了一家旅館,把東西在房中放下,便上街去轉(zhuǎn)。結(jié)果兩件事都讓他失望。他先是坐了人力車跑了全北平城的幾家主要紡織機器公司,可惜里邊的絲織機都和達志廠中用的是一個牌號,根本沒有新式的。他帶著沮喪去看皇宮,可皇宮根本就不開門,朱漆斑駁的故宮大門緊緊閉著,他只能從遠處望望那金碧輝煌的宮殿殿頂。
太陽剛晃過南天,忽然起了大風(fēng),風(fēng)把長安街上的紙屑先是聚成一堆一堆,爾后又把它們揚起,讓它們像無了窩的鳥一樣在半空亂飛。不大時辰,金水橋兩邊的水面上,便飄了一層亂七八糟的東西。達志沿著長安街向東,他想徒步繞皇城走上一圈,仔細看看皇城的模樣,不想剛走沒多遠,忽見從東單那邊的街上,涌過來一長溜人,那些人舉著白紙的橫幅,舉手高呼著什么。風(fēng)把他們的聲音刮得七零八落、細細碎碎,達志聽不清他們呼的什么。他覺著好奇,就停了腳步。那伙人慢慢走近,這時街兩邊都已涌出了人,而且人們也相繼加入了那游動的隊伍,隊伍在很快地變寬變長。也許是近了也許是人多了的緣故,那呼聲到底蓋過了風(fēng)聲,清楚地傳到了達志的耳里:“強烈抗議日軍占領(lǐng)沈陽!……”
達志的心咯噔一響。
“……堅決反對日軍的侵略暴行!……”
國家又出事了?
達志看見有幾個戴眼鏡穿長衫的人在散扔白色的紙片,跑上去搶了一張,只見上邊印著兩個黑色的大字:“國恥?!毕逻厡懼骸叭哲娭圃臁?一八事變’,今晨已占我沈陽,侵略仍在進行中……”
出事了,果然又出事了!
一股冰涼的東西蠕動著爬進了達志的心里。天吶,這個國家為什么總出事呀?!
他的游興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扭身最后看一眼籠罩在風(fēng)塵和渾黃斜陽里不遠處的故宮和天安門城樓,那一刻,這些建筑原先給他的那種威嚴之感已經(jīng)沒有,剩下的只是一種老的感覺了。
他繞開人群,急步奔回旅館,取了行李,向火車站跑去。
晚飯時分,在越來越大、越來越冷的秋風(fēng)里,他背著那包買來的綢緞樣品擠上了一列南行的火車。在車輪的轟響聲中,他第一次學(xué)著已故母親遇事時的樣子,雙手合十放在胸前默聲禱告:老天爺,看在中國人命苦的份上,別讓這場戰(zhàn)火擴大,我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