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轟炸,大學(xué)區(qū)另有重傷三人,輕傷十余人。莊卣辰果然無傷。江曄屬于輕傷。
敵機扔炸彈時他在校門口。本來他是要穿過新校舍到山后樹林中去的,走過校門時忽然被橫在門前的土路吸引。路是黃的,兩邊翻起紅色的泥土,如同鑲了紅邊。他想著土路不知通到哪里,竟忘了自己是在跑警報。他把這條路望了半天,忽然敵機來了,忽然磚頭瓦塊橫飛,忽然小小的砰的一聲,什么東西把他撞得暈了過去。好在只是皮肉受傷,到診所縫了幾針,并無大礙。后來和弗之說起,弗之微吟道:“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苯瓡险J真地說:“果然?!?/p>
轟炸以后人們都感到沉重壓抑,猶有余驚。過了些時,卻有一次警報使人興高采烈。
那興高采烈的便是澹臺琺。
那天她和幾個同學(xué)一起也往后山跑警報。在山坡上遇見峨和吳家馨?,m子說,她不和孟離已在一起,因為孟離己總像壓著什么解不開的心事,讓人吃不消。峨說她也不和澹臺琺在一起,因為澹臺琺總是晃晃蕩蕩,什么事也沒有似的,更讓人吃不消。于是峨等翻過山頭去了?,m子等留在山坡上。
這里離新校舍很近。那天來的敵機少,扔的炸彈不多。一棵炸彈落在離琺子數(shù)米處。
本來這幾個年輕人是死定了,可是炸彈沒有爆炸,掀起的泥土也不多,琺子等不但沒有受傷,也沒有落一身灰土。轟炸過后,從地上跳起來的琺子還是整齊漂亮,和早上剛出門時差不多。和她一起的幾個同學(xué)也都不顯狼狽?!鞍パ剑≡蹅兊拿娲?!不知托誰的福?!爆m子說。“當然托澹臺琺的福!”一個男同學(xué)說,“敵機飛得這樣低,準是看見你了?!薄八跃腿诱◤??真的,要是有高射機關(guān)槍就好了。我來打!準打得日本鬼子落花流水!”
當天下午,琺子和同學(xué)們先看了一場電影。那時候演外國片時有人在臺上翻譯,說的昆明話。無論哪里的故事都像發(fā)生在云南。晚上又在冠生園聚會,慶祝大難不死。冠生園是當時昆明最洋氣的地方,大玻璃窗,白紗簾,捧一杯熱咖啡或熱可可,幾乎可以忘記戰(zhàn)爭。晚上每桌一個紅玻璃杯,里面點燃各色小蠟燭,襯著黯淡的燈光,顯得很溫柔。來一次比吃米線坐茶館要貴一些,卻也不是很驚人?,m子和她的朋友喜歡這里,隔些時候總來坐坐,還常給素初、荷珠帶幾塊洋點心。因為住在嚴家,常和穎書一同出入,穎書也不時參加聚會。這晚除了大難不死的幾個人,還有穎書。
七八個人圍坐著,桌上擺著花生米、南瓜子等零食,突出的是一盤堆滿花色奶油的點心,每人有一杯喝的東西。一個同學(xué)舉杯說:“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咱們都是必有后福的大命人,學(xué)校里要是多有我們這樣的人就好了?!庇忠粋€同學(xué)說:“今天是大命人,明天還不知怎么樣呢?!爆m子說:“明天?明天我英詩考95分!嚴穎書西洋史考90分?!敝钢粋€同學(xué)說:“你統(tǒng)蒲Э?0分!”“為什么我最少?”那同學(xué)不平。
“因為你心里裝著別的事。--我也不知道什么事。”不知是誰低聲唱起了《流亡三部曲》:“泣別了白山黑水,走遍了黃河長江。流浪!流浪!逃亡!逃亡!”歌聲凄婉。
“逃到昆明還要逃!我畢業(yè)以后是要拿槍桿子的。”又一個同學(xué)說。“我們得自己造飛機,”航空系的一個同學(xué)說,“我們?nèi)舨话严冗M技術(shù)學(xué)到手,永遠得挨打?!?/p>
一陣腳步響,茶室里走進幾個外國人。因有滇越鐵路,本來昆明常有法國人來,現(xiàn)在又有滇緬公路,來的外國人更多了。這幾個人中一個身材勻稱的金發(fā)青年向琺子這群人望了一眼,忽然愣住,站在門前不動,神色似有些詫異。
“咱們是不是得決斗?這人好沒禮貌。”有人作騎士狀。聲音很校琺子正研究那些蛋糕,準備吃上大大一口,抬眼看時,正好和金發(fā)青年目光相對。
“麥保羅!”琺子高興地叫了一聲,放下叉子,站起來。保羅也高興地叫起來,“澹臺琺!看著就像你!”他大步走過來,似要擁抱琺子,琺子笑說:“這是中國,我們說中國話?!彼耐瑢W(xué)評論道:“他鄉(xiāng)遇故知。嚴穎書,你認得嗎?”穎書搖頭。
琺子給大家介紹:“麥保羅,麥子的麥,保護的保,四維羅。”又問這姓名的所有者:“什么官銜?”“美利堅合眾國駐昆明副領(lǐng)事。我來了一個多月,重慶去了四個星期。準備下星期開始找你,以為至少得找一個星期才有結(jié)果?!薄斑@叫做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薄拌F鞋?”琺子用英語又說了一遍,美國人都注意聽,說中國人想象力豐富。
美國人坐另一桌,他們喝酒。麥保羅先在琺子身邊坐了一會。他從北平回到美國約一年,又派出來。大家說起近來的轟炸,說起教授學(xué)生的傷亡情況,又說起我軍兩架飛機損傷一架,以后更難迎戰(zhàn)。保羅說他在重慶也經(jīng)歷了很多轟炸,還有夜襲。重慶是山城,挖了很多隧道作防空洞,不過他從不鉆隧道,覺得那比炸彈還可怕??偠灾?,中國需要空軍,沒有空軍是不行的。一些美國飛行員注意到這問題了,一位叫陳納德的資深飛行員正以私人身份幫助訓(xùn)練空軍。保羅的語氣很友好,但同學(xué)們聽了都不舒服。中國需要空軍還得美國人幫助張羅!穎書因問美國情況,保羅說美國政府有它的政策,當然是根據(jù)美國利益,不過一般美國人都同情中國。有的人不關(guān)心世界大事,對亞洲的戰(zhàn)爭不甚了解,只要知道中日在進行一場戰(zhàn)爭,就都認為日本沒有道理,本來侵略和被侵略的事實是明擺著的。說著話,外國人一桌唱起了歌,唱的是Home,sweet home,中國人也唱起來。同學(xué)中除嚴穎書和另兩個云南籍的同學(xué)外,都是離鄉(xiāng)背井,久不得家庭的溫暖,唱著歌,不覺眼眶潮潮的,心里發(fā)酸。
窗外月光如水。隔著紗簾,可以看見街上行人很少,更顯得一世界的月光。
幾個茶房快步走過來,說有預(yù)行警報,要關(guān)門?!熬瘓?!夜襲!”這在昆明還是第一次。電燈熄了,人們紛紛站起來。有人下意識地吹滅了蠟燭?!斑€早呢,飛機還沒來?!庇腥苏f,又點燃兩支。大家湊錢付賬,差的數(shù)便由琺子出了。大家往外走。保羅說送琺子回住處。琺子邀穎書一起坐車,穎書略一遲疑,答應(yīng)了。
街上一片死寂。五華山上掛著三個紅球,里面有燈,很亮,像放大了的血滴。人們大都躲在家里聽天由命。保羅慢慢開著車?,m子嘆道:“不知道我的家人現(xiàn)在在干什么。
重慶常有夜襲嗎?”保羅尚未回答,忽然一陣凄厲的汽笛聲,空襲警報響了,把勻凈的月光撕碎。
三個紅球滅了。保羅問穎書:“咱們?nèi)ツ睦??到府上還是出城?”穎書看著琺子。
因長輩們到安寧去住了,琺子常住宿舍,少去嚴家。這時琺子說:“不如到大觀樓看看,月亮這樣好?!北A_不知道大觀樓在哪里,穎書幫著指點,便出小西門,順著轉(zhuǎn)堂路駛?cè)?。河很窄,泊著幾條木船。
“記得前年夏天送衛(wèi)葑出北平嗎?”保羅說,“今天又一起出城跑警報。”琺子道:“我不跑警報。我們是夜游。--衛(wèi)葑始終沒有消息。--也許三姨父他們有消息,不告訴我。”
不多時車到大觀樓?,m子等下車繞過樓身,眼前豁然開朗,茫茫一片碧波,染著銀光,上下通明,如同琉璃世界。三人不覺驚嘆,保羅大叫:“這就是滇池!”興奮地向昆明人嚴穎書致敬。穎書很高興,說以前也未覺得這樣美。“還有一件絕妙的東西呢?!?/p>
琺子說。她指的是大觀樓五百字長聯(lián)。
五百字長聯(lián)掛在樓前,此時就在他們背后。漆面好幾處剝落,字跡模糊,月光下看不清楚。琺子說:“不要緊,我會背?!彼S手撿了一根樹枝,指指點點,背誦這副長聯(lián)。
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披襟岸幘,喜茫??臻g無邊??礀|驤神駿,西翥靈儀,北走蜿蜒,南翔縞素。高人韻士,何妨選勝登臨。趁蟹嶼螺洲,梳裹就風(fēng)鬟霧鬢。更蘋天葦?shù)?,點綴些翠羽丹霞。莫孤負四圍香稻,萬頃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楊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