贖身（4）
　　
　　賣身吃飯的姑娘，都有個藝名，什么紅玫瑰、金盞菊、野百合等，大都與花名聯(lián)系在一起。老鴇見翟芳桂面如滿月，膚色白皙，有股富貴氣，就將“白牡丹”的名字賜與她?？傻苑脊鸩幌矚g與花關(guān)聯(lián)的名字，再美的花，沒有不凋謝的。她給自己取的藝名是“冰凌花”，因為只有這花敢于在寒流中綻放，而且孤傲得沒有香氣。老鴇說，叫個冰凌花，一身的涼氣，誰愿意碰你？堅決不
　　
　　許。翟芳桂無奈，說那就叫我“芝蘭”吧，因為她喜歡用芝蘭牌香皂。老鴇大喜過望，說：“女人生來就是為男人洗塵的，用香皂做名字，吉利！”不過，因為青云書館的姐妹的藝名，大都是三個字的，老鴇最后為她確定的藝名就是“香芝蘭”了。
　　
　　香芝蘭在青云書館，漸漸成了頭牌。她的天下，是靠溫順打出來的。一旦想明白了自己這一生不會有太好的日子了，翟芳桂也就安靜下來了。說來也怪，人的眉眼不管生得多好，要是脾氣壞，面目就是擰的，怎么看都不順眼；而一個人性情平和，卻能把并不出眾的五官，調(diào)和得神韻悠長，耐人尋味。香芝蘭就是這樣，她的雙目與鼻子之間，井水不犯河水的樣子，離得遠(yuǎn)了些，可因為她喜歡抿著嘴笑，上揚的唇角和飛旋的眼梢，便將它們之間的距離恰到好處地拉近了，反倒有一股說不出的和諧。男人們最喜歡的，不是她的模樣，而是她的脾性了。
　　
　　香芝蘭的客人中，長客多。迷戀她的，有開茶坊的，賣海貨的，經(jīng)營種子生意的，在洋行放貸的以及在學(xué)堂教書的。香芝蘭最放在心上的，卻是比她小三歲的徐義德。他算不得長客，一年來個三四回吧。徐義德心靈手巧，會捏泥人，做燈籠。他有個小小鋪面，賣的都是吉慶的東西：五彩的洋蠟，火紅的燈籠，鞭炮以及年畫。逢到年底，他就購進色彩鮮艷的朱仙鎮(zhèn)年畫來賣，什么天仙送子、步步蓮生、松鶴延年、五子登科一類的，人們沒有不愛的。而香芝蘭鐘情的，是年畫中的門神。他們身形偉岸，衣袍飄逸，寬額濃眉，長髯美目，腰佩寶劍，手執(zhí)長鞭，雖都是頭大身小，但要多威武有多威武。香芝蘭常想，自己要是跟了門神一樣的男人，就是做門檻被踏，也心甘情愿。她沒有家門可貼門神，但每年總要買上一張，年夜時放在枕畔，這才心安。除了門神，香芝蘭還愛看徐義德捏的各色泥人。青云書館入門處，供著老鴇
　　
　　選定的四大名妓造像，就出自徐義德之手：漢朝的趙飛燕，南北朝的紅拂，唐朝的薛濤，宋代的李師師。她們在他手下，風(fēng)騷美艷，真的是傾國傾城。不過，香芝蘭并不喜歡書館里的這幾尊造像，她愛徐義德鋪子里的彩塑泥人：抱著玉米棒的豁著牙笑的老漢，戴著老花鏡做針線活的老奶奶，以及吹著柳笛的牧童和剪窗花的長辮子姑娘。她不止一次逗徐義德，說是你給我贖身吧，我就幫你賣一輩子的燈籠和泥人。徐義德總是嘿嘿一笑，說：“贖不起，贖不起?！逼鋵崳阒ヌm并沒有奢望著走出妓館，因為她清楚，她們這種人，不管多么有風(fēng)情，多么溫柔，在男人眼里不過是玩物。然而四年前，大她十歲的開糧棧的紀(jì)永和，卻不惜血本為她贖了身，這在當(dāng)時是轟動一時的新聞，報紙還登了消息。青云書館的姐妹們，都羨慕她有了好歸宿?？墒侵钡竭M了紀(jì)家的門，翟芳桂才知曉紀(jì)永和贖她的真正原因。原來他討的兩個老婆，都死了。頭個老婆因為家里養(yǎng)了幾只鴨子，去江邊撈魚蝦喂鴨子，不慎落入江中，被激流卷走，死時懷有五個月的身孕；第二個老婆呢，是難產(chǎn)而死。紀(jì)永和覺得進了他家門的女人，死得都蹊蹺，孩子一個也沒落下，一定是犯著什么了，就請了個算命先生來看。算命的問清了他的生辰八字后，天干地支推算了一番，告訴紀(jì)永和，他是個無賢妻無子嗣的命，要娶女人，必得是千人睡萬人睡的賤人，方可長遠(yuǎn)。紀(jì)永和一想命無好妻，又不能要孩子，便開始物色青樓女子。他聽說男人們對傅家甸青云書館的香芝蘭趨之若鶩，便傾其所有，將她贖下。翟芳桂進了糧棧，可以說一天好日子也沒過上。紀(jì)永和為了籠絡(luò)顧客，將贖她的錢再賺回來，仍逼她干老本行。而且，每回她被迫接了客人后，紀(jì)永和總覺得虧本了似的，隨之把她摁在炕上，再折磨她一通，方才解氣。翟芳桂覺得，自己倒不如在青云書館自由了。她甚至
　　
　　想，與其暗地里還做那營生，當(dāng)夜行的老鼠，不如做一只在光天化日下飛舞的蒼蠅來得干凈呢。重回青云書館的話，起碼能和姐妹們說點知心話，比與紀(jì)永和在一起要有趣得多。然而一個月前，青云書館廚房的火油箱傾倒，引起大火，不但娼窯被焚毀，大火借著風(fēng)勢，由青云書館所在的二道街一直燒到三道街，巡警和消防盡管到場撲救，無奈火勢太猛，杯水車薪，無濟于事，一夜之間，竟燒掉了一百多間房屋。翟芳桂現(xiàn)在回去的話，也沒個落腳之處了。
　　
　　因為紀(jì)永和在身后盯著，所以這個早晨，盡管是翟芳桂打開的店門，棲息在榆樹上的烏鴉，也只能眼巴巴地看著裝滿五谷的屋子。不過，合該它們有口福，正當(dāng)它們要飛離的時候，陳雪卿出現(xiàn)了。陳雪卿穿著藍(lán)色的棉布旗袍，肩上搭著洋紅色披肩，足蹬半高跟皮鞋，把整條街巷踏得有聲有色的。紀(jì)永和從窗口發(fā)現(xiàn)陳雪卿，連忙抓了兩把米，撒到榆樹下。烏鴉落地啄食的時候，陳雪卿停下腳步，微笑著看了片刻。不過她并沒有走進糧棧，烏鴉沒走，她先走了。
　　
　　翟芳桂見紀(jì)永和拉長了臉，知道他在心疼那兩把米，很解氣，忍不住笑了起來。紀(jì)永和正要張口罵翟芳桂，巴音來了。他面色灰暗，進門就咳嗽。紀(jì)永和以為巴音是來推銷旱獺皮的，連忙說：“皮貨生意我可做不了?！?br>　　
　　巴音說：“哈爾濱夏天遭了水災(zāi)，估計今年的糧食不好收購吧？滿洲里那兒呢，大豆豐收，你想不想買進點，轉(zhuǎn)手高價賣給做出口生意的人？我聽說了，英國現(xiàn)在要這兒的大豆，量大著呢?！?br>　　
　　紀(jì)永和說：“沒想到你除了做皮貨，糧食也做了，看來養(yǎng)活女人多了，手頭不寬綽了吧？”
　　
　　巴音齜著牙花子，自負(fù)地說：“你是說三鋪炕的女人？哪是我養(yǎng)她呀，是她倒貼給我！你去傅家甸打聽打聽，每回我來，是不是白吃白睡？”
　　
　　紀(jì)永和笑笑，說：“那是你本事大啊?！比缓箝_始跟巴音談?wù)隆Ｋ儐柫舜蠖沟膬r格后，抽了一下嘴角，好像牙疼了，連說太貴，跟巴音討價還價起來。巴音想促成生意，讓了一點，沒想到紀(jì)永和得寸進尺，還要殺價，氣得巴音臉色紫漲，暴嗽不止，竟把一口血吐在石板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