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齊刷刷地擺著十口棺材,總歸是瘆人的事。王春申讓翟役生買點油布把它們苫上,要不雪天時,繼寶和繼英都不敢出門堆雪人了。翟役生揚著脖子,瞅了瞅天,又抻了抻他那條壞腿,說:“這腿疼得厲害,天又這么灰,明兒準有雪!老天幫咱上苫布,用不著買了!”
翟役生預(yù)報得真準,棺材落戶三鋪炕客棧的次日,雪就來了。開始是小雪,下著下著就大了。黃昏的時候,雪已經(jīng)快沒膝了。那些棺材,如愿被苫了一層白布。不過,它們沒有因為白雪的覆蓋而減淡了陰森之氣,相反,落在棺材上的一塵不染的雪,因為太像一塊塊孝布了,倒增添了恐怖感。
繼寶在雪天中高燒起來。他的耳頸處,果然浮現(xiàn)出星星點點的紅色皮疹。他的眼泡腫脹起來,唇角起了水泡,一陣陣嘔吐。他怕光,一見光就淌眼淚??蜅0滋鞎r也要拉起窗簾,晚上點油燈時,要擱到離他遠的地方。王春申見他燒得厲害,想用燒酒搓他的胸和脊梁,這樣能降低熱度。金蘭說這萬萬不可,疹子得在高燒中自然出來為好。
雪后的第二天,繼寶仍然高燒和咳嗽。先前出來的疹子,不長反縮,而大面積的疹子卻沒有出來,這把金蘭嚇壞了。她對王春申說,疹子要是憋回去,會有危險,讓他趕緊去請郎中。她自己呢,去喪葬鋪子買個紙扎的替身回來,把它燒了,這樣索繼寶命的小鬼,得著替身,就會打道回府,繼寶也就太平了。他們雙雙出門的時候,并沒有在意,翟役生也緊隨其后出去了。
王春申請郎中,比金蘭買替身要周折。因為鼠疫,去針灸的人實在太多了,他一等再等。所以王春申領(lǐng)著老郎中回來的時候,院子的棺材旁,已戳著個白森森的紙人了。
金蘭正和翟役生吵架。原來,翟役生趁王春申和金蘭都不在的時候,去防疫衛(wèi)生局報告,說是三鋪炕客棧又有人得鼠疫了,讓他們趕快把人帶走隔離。這樣,防疫衛(wèi)生局的一個醫(yī)士,跟著翟役生來到客棧,見繼寶高燒咳嗽,面紅耳赤,看上去像是得了鼠疫,就把他用馬車拉走了。
金蘭指著翟役生的鼻子憤怒地罵:“我金蘭待你怎樣,全傅家甸的人都看在眼里!你這樣的男人,哪個女人愿意收留,哪個女人的男人,又能容你?還不是我金蘭和王春申!好嘛,你不知恩圖報,反倒把我們的骨肉往火坑里扔,真是豬狗不如!你這種爛人,身上肯定纏著八九條鬼!我看,院子里的棺材不用裝別人,把你和你身上的那些鬼挨個兒裝了,全埋了吧,省的來人世
纏磨人!”
王春申從來沒有聽金蘭這么痛快淋漓地罵過人,尤其是罵翟役生。他能做的,是為這罵聲增添點樂感。王春申“啪啪啪”地扇翟役生耳刮子,直把他打得東搖西擺,屁滾尿流的。翟役生開始時垂頭忍著,最后終于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說:“打吧,打吧,反正我在宮里吃慣了耳刮子,再吃等于嘗鮮了!”王春申一聽他那女人似的哭聲,住了手。
王春申打完翟役生,朝外走去,說:“我得把繼寶背回來,孩子跟前沒爹沒娘,怎么行啊?!?/p>
金蘭拉住他說:“人被扔進那兒,還能讓出來?”
王春申說:“那我就去那兒陪他住?!?/p>
金蘭說:“你又不懂小孩子出疹子的事兒,萬一照顧不好,落下毛病,后悔就晚了,要去也得我去!”金蘭說完,翻箱倒柜的,把她和繼寶過年穿的衣服打點在一個包袱里,說是帶著這樣的衣服去,定能活著回來。金蘭挎著包袱出門前,狠狠地瞪了翟役生一眼,說:“你可給我看好門,等我回來,客棧要是少了一根針,就拔你的屌毛當針使!”說完,撲哧一聲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