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大地震后,關(guān)押在此的犯人第一次開始有了放風(fēng)的待遇,雖然每次只有半個小時,但這已足以讓原本二十四小時不見天日的犯人們心滿意足。藍(lán)天、太陽、金燦燦的向日葵、綠色的小草……這些在旁人看來再普通不過的物件,在我哥眼里全都美麗無比。每次放風(fēng),我哥都會眼睛一刻不停地掃射四周每一分每一寸。突然有一天,我哥在放風(fēng)庭院的一個墻角的磚壁上看到一行小字:小弟,對不起!“小弟”是我哥的小名,除了家人,只有蛐蛐兒這么叫他。我哥環(huán)顧四周,他明明知道自己不可能看到蛐蛐兒的蹤影,但他還是下意識地想尋找蛐蛐兒的蛛絲馬跡。他想告訴蛐蛐兒,他并不怪他。
當(dāng)時間如同冰涼的秋水深刻地掠過存在的境域時,我體悟到歲月這把刻刀的無情。雖然我已從多年來一直關(guān)心、幫助蛐蛐兒的哥哥處初步了解了他的現(xiàn)狀,我也對蛐蛐兒今天的形象在心中做了千百種的描畫和設(shè)想,但當(dāng)我真正見到他時,心中的震撼和哀傷還是無法言說。
為了寫這篇文章,我在今夏將近四十度高溫的天氣里,走進(jìn)了蛐蛐兒現(xiàn)在的家。沒有看到空調(diào),一臺嗡嗡作響的破電扇搖擺著腦袋吐著熱風(fēng)。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保姆陪伴蛐蛐兒住在這套至多不會超過五十平米老舊灰暗的居室里,蛐蛐兒臃腫肥碩的身軀一看就是常年坐輪椅或臥床不活動造成的。他的腦子還是相當(dāng)清醒的,但那木訥的表情和遲緩的動作卻像一個患了癡呆癥的老人。當(dāng)年那個令多少女孩子著迷的風(fēng)流才子的英俊瀟灑,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到一絲一毫的痕跡。
我將買來的水果和我主編的1—4期《江南》放在他身旁,問他:你還記得我嗎?我猜想他是要思索回憶一下的,沒想到他立馬脫口而出:袁敏怎么會不記得呢?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上來,久遠(yuǎn)的記憶像潮水一樣呼嘯而來。
我問他:你能看書嗎?
他說:能。
我又問他:能寫東西嗎?
沉默了大約幾十秒鐘,他說:能。
我告訴他,我正在給《收獲》雜志寫關(guān)于“總理遺言”的回憶文章,我還告訴他,《江南》有一個欄目叫“第一見證”,專門刊登一些親歷親為的重大歷史事件,我也希望他作為“總理遺言”的第一當(dāng)事人,給這個欄目寫一點真實的文字。我希望我和他能從不同的側(cè)面不同的角度反映一段共同的歷史,這樣也許會更客觀、更公正、更全面。他沒有拒絕。
一個星期以后我給他打電話,問他寫了沒有。他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才說:沒有。是不想寫還是寫不動?半晌,他才又說:寫不動。我有點著急:身體不好嗎?沒有。那為什么?他沒有回答,電話里卻傳來沉重的呼吸聲。我也不說話,聽著他的呼吸聲像觸摸到他的心跳。幾分鐘后他用很低沉的聲音說:不想寫。
我默默地握著話筒,我能理解這“不想寫”三個字背后的痛楚和心酸。就像一個已經(jīng)結(jié)痂的傷口,你又要讓它重新被挖開來,露出里面鮮紅的血和肉,這確實是太殘酷了。我知道他為“總理遺言”付出了青春、愛情、健康、家庭,甚至付出了喪失工作能力、喪失擁有孩子的權(quán)利的慘痛代價!這是一個長篇的容量,我在這里無法將它鋪陳開來。
我想掛斷電話時,蛐蛐兒突然開口了:我相信“總理遺言”也是總理要說的話,那不是偽造的,真的是總理的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