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從醉白樓到留椿屋(18)

重返1976 作者:袁敏


我最初寫這段文字時,寫的是大耳朵“用右手拿起破口的鋒利鏡片對準自己的左手腕一刀割了下去”,我把草稿送給大耳朵看以后收到了他發(fā)來的短信:被割腕是右手鏡子是手掰開的手也破了文章左手不對。我看了短信立刻給大耳朵打電話:你是左撇子嗎?當然不是。那為什么是左手割右手,而不是右手割左手?大耳朵電話里沉默了一會,說:你到留椿屋實地一看就知道為什么了。

現(xiàn)在,當我站在留椿屋關(guān)押大耳朵的房間,看著洞開的門想象著當年在門外來回巡邏嚴密監(jiān)視的崗哨,我一下子就明白大耳朵為什么會充當了一回左撇子。大耳朵作為犯人,他的床正對著門,一切都裸露在哨兵的眼皮子底下,他若用右手割左手,一舉一動都無法掩藏,而只有翻身向著墻壁,用左手動作,才有可能躲過哨兵的視線。就是這一左撇子的錯位,無意中挽救了大耳朵的生命,試想,在大耳朵拚死的決絕下,正常的右手力量,一刀下去,足以讓大耳朵斃命!

值班的警衛(wèi)是在凌晨四五點鐘左右發(fā)現(xiàn)情況異樣的。九月的天依然亮得很早,四五點鐘的時候,晨曦已經(jīng)灑滿了每一扇窗口。平常這個時候每個房間里的犯人早已開始各種鍛煉,大耳朵也早就在床上做仰臥起坐了,可是這一天,大耳朵房間里沒有一點動靜。

警衛(wèi)先是從門外向里張了一眼,床上紋絲不動,他覺得有點不對勁兒,便一下沖進門來。床上依舊沒有聲音,床下卻有一地的血。警衛(wèi)慌了,他一把掀開被子,大耳朵閉著眼睛躺在滿床的血水中,已經(jīng)不省人事。警衛(wèi)從胸腔里發(fā)出“哇!”的一聲悶叫,整幢留椿屋立馬像陀螺一樣抽風般地旋轉(zhuǎn)起來,只聽到門外“快快快……”的聲音,緊接著又聽得樓梯上一串串嗒嗒嗒的急促的腳步聲。在這個敏感的時期,一點微小的動靜都會讓人心驚肉跳,更甭說這樣滿樓的壓抑不住的喧嘩。

很快,每一個房間都遭到了仔細的檢查,每一個人的隨身物品都被要求收繳上來統(tǒng)一保管,包括剪刀、蘸水筆、鏡子、牙膏、肥皂、筷子等等看來可能會成為自殺工具的東西一律上繳。

每一個人都判斷一定發(fā)生了重大的事情,每一個人都在猜測會不會和自己下一步的命運產(chǎn)生聯(lián)系。但是誰也沒有想到,是大耳朵做出了自殺這樣極端的舉動。

在留椿屋青苔滿地的天井里,毛寧告訴我,那天早晨,他到天井里洗漱時看到一只大木盆里浸泡著帶血的被單,木盆里的水全被染紅了,血水讓毛寧毛骨悚然,一股寒氣從腳心鉆上來,讓他周身的熱血一瞬間有冰凍的感覺。他不知道他們中間是誰因為什么出了事情,但他回房間時看到大耳朵的房門突然緊閉,心中便有了不祥的預(yù)感。

幸虧上蒼還是眷顧大耳朵的,它不忍心讓一個還沒有開始真正生活的青年就這樣輕易地結(jié)束自己像花蕾一樣尚未綻放的生命。掰成兩半的鏡片畢竟不像刀片那樣鋒利,左手力量的明顯削弱也幫了大耳朵一把,它割斷了大耳朵右手的兩根肌腱,但萬幸沒有割到動脈。

是警衛(wèi)從藻溪鎮(zhèn)衛(wèi)生院接來醫(yī)生為大耳朵縫合傷口的,即便大耳朵因為割腕自殺血流一地差點死去,他也仍然沒能走出留椿屋一步。

讓大耳朵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鼓足勇氣做出的壯烈舉動差一點就讓自己遺恨千古。幾天以后,青龍山下天目山飯店里的高音喇叭再次響起:大快人心事,粉碎“四人幫”!

驚魂未定的大耳朵像傻子一樣從牢房走出來,看著眼前一個個晃動的熟悉和陌生的臉,看著洞開的門窗外撲面而來的滿目翠綠,他緩緩地吐出一句話:還好我沒死……

我們離開留椿屋時天色已經(jīng)黯淡下來,遠處忽隱忽現(xiàn)的山脊曲線和厚厚的云海混沌成一片。臨上車前,熱情的天目山管理局的同志抬來一箱據(jù)說是當?shù)刈灾频乃幘埔欢ㄒ覀儙希乙馔舛@訝地發(fā)現(xiàn)這酒居然就叫“於術(shù)酒”。我感嘆世界上怎么竟會有這樣的巧合,三十年前和這幫年輕人在歷史性的“狗肉聚會”上初次相識的這一名不見經(jīng)傳的“於術(shù)酒”,三十年后竟再次在留椿屋重逢。是天意?是機緣?還是冥冥之中歷史的輪回和必然?掩映在西天目深山老林中的留椿屋靜靜地在遠離喧囂的一角矗立了近百年,但她所承載的每一段歷史記憶都加深了她身上厚重的積淀,偉大如周恩來,渺小如毛寧、晨光、大耳朵,誰能想到他們會跨越歷史的風雨煙云在留椿屋會合?

我想,我肯定還會再來留椿屋,不是為了懷舊,而是尋覓一種心中一直在尋求的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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