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齊立言最糟糕的想象中,他覺得這輩子實在混不下去,完全有可能在月黑風(fēng)高的夜里去盜墓、走私文物,提著腦袋去滇緬邊境販毒、倒賣槍支,冒著憋死在集裝箱里的危險偷渡到中東給石油富商的兒子們教漢語拼音和中文,就是沒想到過要開酒樓。
父親從民國年間就經(jīng)營酒樓了,鍋碗瓢盆與油鹽醬醋中的一生就像一盆大雜燴,看上去色彩豐富,一伸筷子,里面雜亂無章。及至大哥齊立功接手天德酒樓成了柳陽湖邊的暴發(fā)戶,整天腆著肚子很招搖地掠過這座城市貧窮的目光,動輒以肉很多的手指著他的鼻子教訓(xùn)他“不務(wù)正業(yè)”,可一旦食客上門,哪怕食客是地痞、流氓、貪官污吏、江湖騙子,一律孫子的表情,那模樣跟一個站街賣笑的妓女沒什么兩樣。
在齊立言看來,開酒樓的人就是一介伙夫,說得再好聽也就是一個廚子,從頭到腳散發(fā)著嗆人的油煙味和魚肉氣息,一身與時俱進的肥肉每天都在加重兩腿的負擔(dān),走路時步子沉重得像是正在火葬場參加遺體告別,這種日子不僅將人歪曲得面目全非而且還養(yǎng)成了太多的不良習(xí)性,他們早晨起床很馬虎地洗漱好后要花很長時間跟鏡子里的臉較勁,擠眉弄眼地要讓臉上的微笑準(zhǔn)確地流露出討好賣乖的生動與卑瑣,然后再批量復(fù)制給形形色色的食客們。
酒樓,這個祖?zhèn)骷覙I(yè)在齊立言的眼中是沒有體面和尊嚴的。
張慧婷拒絕跟齊立言親熱的那個夜晚,齊立言對著妻子冷酷無情的脊背情緒敗壞地說:“開酒樓還不如開妓院?!睆埢坻靡怨潭ǖ淖藙萑映鲆痪湓挘骸澳悄憔烷_一個妓院給我看看!”
齊立言一陣透心冰涼,他聽到了深秋的夜空里提前抵達這座城市的北風(fēng)正在尖銳地削過屋頂,好像有一片瓦掉到了院子里,清脆而短促的碎裂聲像是抵著他的腦袋開了一槍。
齊立言對酒樓的敵意緣自于酒樓打破了多年來一成不變的家庭格局,讓他這個三弟兄中的老三成了名副其實的“癟三”。當(dāng)老大老二可以把鈔票當(dāng)餐巾紙用的時候,他住在舊社會留下來的老屋里連煤氣罐都用不起,所以,他不可能以平靜的心情面對自己因一貧如洗而被日益冷落的難堪,最讓他無法容忍的是,當(dāng)年尋死覓活要嫁給他的妻子張慧婷也對他絕望了,自去年冬天以來,她面對著經(jīng)常熄火的蜂窩煤爐和一敗涂地的齊立言,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離婚!”離婚就像張慧婷日常生活中的一把牙刷,每天早起晚睡的時候都要用上。
如果把時間定格在十五年前的那個中午,齊立言走進齊家四處漏風(fēng)的院子,一院子的陽光都是他的,他手里攥著省機電學(xué)校的錄取通知書,頭頂上落滿了夏天的陽光以及比陽光更加燦爛的光榮與驕傲,大哥二哥的眼睛直勾勾的,羨慕嫉妒中掩飾不住內(nèi)心深處的自卑。齊立言是齊家三兄弟中唯一一個中榜的兒子,雖說只是一個中專,但在一九八四年的齊家就是狀元,齊立言去省城上學(xué)前,齊老爺子傾其所有,大宴親朋,流水席開了三十多桌,荷葉街的街坊們抹著一嘴的油水都恭維齊老爺子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高興得老爺子一臉春風(fēng)。
老爺子齊修仁先生在國民黨時代雖然只讀過三年私塾和兩年高小,但《四書》、《五經(jīng)》信手拈來出口成章,是柳陽城里唯一知書達理博古通今的商界名流,他認定兩千多年前孔孟之道中“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的訓(xùn)誡是人生的最高指示,所以齊修仁從岳父手里接過天德酒樓的第二天,就請晚清最后一個秀才周濟世先生書寫了一副對聯(lián)掛在家里的中堂兩邊:“幾百年人家無非積善,第一等好事唯有讀書”,像是對后輩的勉勵,也像是對自己沒能躋身“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感慨和無奈。老爺子在商不言商,其重文輕商的人生立場可從對三個兒子的調(diào)教中一目了然,老大齊立功下放回城剛剛在街道手套廠謀了一個飯碗,高考恢復(fù)了,老爺子逼著齊立功離職回家復(fù)習(xí)考試。那時候,“文革”年代初中畢業(yè)的齊立功說兩句話最少會蹦出三個錯別字,見了漢字就像見了蒼蠅一樣痛苦,他曾背地里對老二齊立德說過這樣的話:“我寧愿坐牢,也不愿讀書?!饼R立功考了三年,名落孫山,還丟了街道手套廠的飯碗,后來靠在巷口擺個餛飩攤子得過且過地混日子。老二齊立德水平要高于老大,“四人幫”倒臺,齊立德高中畢業(yè),考到第四年的時候,差一分沒錄取,這一分就將一個人從天堂趕到了地獄,最后在市醬醋廠門市部賣了十二年醬油直到下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