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開了,馮石心里隱約有些害怕。不是吉兆。為什么天上的東西這樣對待自己?
在車里沉默了一會兒,他漸漸緩過來。又一次要面對銀行的敵人時,他想起了自己當年寫的一首散文詩,那是他過去寫進日記的(他常常驚異于自己竟然能堅持寫日記,難道你是一個三好學生嗎?):我走向銀行,內心緊張。一個年輕人,一個來自外省的野心家。
好多年過去了,還是個野心家,還是內心緊張,只是早已不是年輕人。他額頭上的毛發(fā)已經開始脫落,這讓他顯得有些像是自己當年崇拜的智者。列寧,恩格斯,邱吉爾,對了,就是這個邱吉爾,他曾說過,我們都是微小的蟲子,但是,我希望我是一只螢火蟲。馮石當年在大學里很為這話感動。他認為自己也應該是一只螢火蟲。螢火蟲這個形象讓他著迷,激發(fā)起了他對于黑夜的想象,黑夜給了他尋找光明的機會和熱情。
現(xiàn)在螢火蟲走在陽光下,這是他無數(shù)次走向銀行的又一次重復。一個人不能兩次步入同一條河流。我可是無數(shù)次地走向銀行。他經常想,如果有一天,自己能不再走向銀行了,那就得救了。那他的人生就會變得有色彩了。能夠有一天不去銀行,這想法讓他無比憂傷,讓他欲哭無淚,讓他心酸無比。
3
馮石坐在車里深深地陷入了自戀之中,他從小就是一個自戀的人。隨著青春期的到來,他變得無比自戀。以至于大學里的很多女孩兒都在后邊嘲笑他,他們不說他是詩人氣質,而是說他自戀。
車是他新買的奧迪A8,三個月前,他把自己過去的那輛寶馬送給了徐行長的兒子。為什么這么困難還要買新車,當然是為了做秀。你說你是一個有錢人,可是,你開的車卻是老款的寶馬,別人會怎么看你?當然,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就是黨政的要員們一般都坐奧迪。那他也必須拿奧迪說事??墒?,又能拿奧迪說什么事呢?你坐了一輛奧迪你就是黨政要員了?你就是中央委員了?你就是常委了?馮石自己也覺得可笑。
A8還是好,一眼就能看出來跟別的車不一樣!他記得去年見過有一輛掛著部隊牌子的A8,里邊坐著很年輕的小伙子,還有兩個年輕的女軍人,有一個在電視上經常見,是唱歌的。馮石當時自己開著寶馬與他們并排,看著他們尋歡做樂的樣子,心想:錢都被這些特權人物給糟蹋啦!勞動人民的血汗錢都被他們這樣給花啦!
德國的A8是眼下馮石最喜歡的車,他比較含蓄,不張揚,它的車體不是太大,不是太寬,比奔馳窄點,不像寶馬那么狹長,內飾講究卻不太炫耀,而且是德國原產。坐奧迪踏實。我和他們坐著一樣的車。而且,比他們的還好。比省委書記坐的奧迪還好。他們還要裝,我不用裝。我有沒有錢都要坐好車,而且是最好的車。
但是,馮石的運氣不太好,他元月十號提的車,開回來第二天,無鑰匙起動就壞了,司機小高開著去修了四次,也沒修好。最后又說要換開關,可是又沒有可換的開關,說要進貨,可直到現(xiàn)在,還是說貨沒到。小高報怨說:假如一直不到貨,一百多萬的車就一直這樣開下去?
馮石看著自己的司機,心想,這車更多是為他買的。聽他的口氣,這好像是他小高生命財產的一部份。究竟是誰為誰打工呢?馮石又想起這個問題。老是說為老板打工,老板又能享受多少?再好吃的東西也只有一個胃,再多的房子也只能睡一張床。再多的女人一次也只能打一炮。再多的錢,也不能帶進棺材。比如這輛車,是馮石享受得多,還是他小高呢?他得出的最后結論是:小高身心都在享受,卻又寫在他馮石的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