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對老板說出看法的那一刻開始，常來臨就意識到與馬明陽之間必然會有一場爭斗。談不上你死我活，但也決不會輕松，因為這畢竟關(guān)系到公司今后的經(jīng)營理念發(fā)展思路。只是他沒有想到爭斗會是這么下作，這么水火不容，沒有半點科技含量。他并不認(rèn)為自己有什么高尚，不是馬明陽挖苦的那樣，捍衛(wèi)勞動法，維護工人權(quán)益，他沒那么想。他只是覺得公司要想走上正軌，必須改變這種野蠻的做法。怎么說這也是一家不算小的企業(yè)，掛著高科技牌子，一點現(xiàn)代意識沒有？這是包身工時代？
　　
　　在干部會上，他也是這個意思，他甚至說的比老板都委婉。他說趕快復(fù)工是第一位的事，以后怎么做以后再慢慢考慮。陳太就直截了當(dāng)說，以后也不能這樣搞了，再這樣搞遲早要被捉牢，最后又要罰款又要處理不格算，說她她壓力也好大好大。但否定了以往的做法是明確的，不含糊的。所以結(jié)束時老板問，阿陽還有沒有話？于是這個阿陽抬起那張娃娃臉很天真地問：我有什么話？我聽老板的。
　　
　　其實他兩個在廁所里已經(jīng)把話交流過了。
　　
　　常來臨說，我是為公司著想。
　　
　　馬明陽說，是啊，我只為自己著想。
　　
　　他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馬明陽說我忘了，你還為國家著想，你還捍衛(wèi)勞動法，維護職工權(quán)益。
　　
　　他說你這樣講就沒勁了。
　　
　　馬明陽就抬起一張娃娃臉，甩著他的家伙笑，你這么偉大，打老板工真是可惜了。
　　
　　這張娃娃臉給人印象特別深刻，肥大，油亮，很單純很陽光的樣子，在貴州招工時他就領(lǐng)教過，現(xiàn)在又給他一種滿不在乎的感覺。在這個時代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如魚得水，什么事都能干得出來，沒有任何負(fù)擔(dān)，不需要對任何人負(fù)責(zé)。這樣一想，又有點后怕，覺得不該管那么多，剛到公司就樹了敵確實不明智。
　　
　　果然，下午他在準(zhǔn)備講話稿的時候，就聽見外頭大辦公室的小姐們在嗤嗤笑。后來在走廊里碰見一個小姐，又是那樣飛快脧一眼就走的樣子，便知道這是在議論自己了。直到吃晚飯，陳太為他特意安排了客飯，問他準(zhǔn)備得怎么樣時，才突然意味深長地冒了一句：你是不是有點同情這些女孩子？
　　
　　當(dāng)時他還莫名其妙，沒有啊？
　　
　　陳太就說，有也沒關(guān)系，男人嘛。
　　
　　他問，這話是什么意思？
　　
　　陳太說，也沒什么，她們說你去貴州“開處”了，所以特別憐香惜玉。憐香惜玉有什么不好？我看就應(yīng)該憐香惜玉，不然要你們這些男人有什么用？
　　
　　他急眼了，說我沒有，真的沒有！
　　
　　陳太就笑，說沒事的啦，那么緊張。阿陽倒是比你坦然，張三李四公開講的。
　　
　　在晚上的員工大會上他很激動，把麥克風(fēng)架子都推倒了。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沖動過了，也很久沒有面對這么多人講過話了，可他居然一個磕巴都不打，三個月的郁悶，兩年多的委屈，全都被他潑上汽油，混合在了一起。他臉色鐵青目光兇狠，把麥克風(fēng)抓在手上像鐵榔頭那樣敲打。
　　
　　他說有人諷刺我，說我在幫打工仔打工妹說話，是憐香惜玉，好像這就見不得人了，做了虧心事一樣。維護工人權(quán)益有錯嗎？捍衛(wèi)勞動法有罪嗎？這話在深圳講，好像是有點怪怪的，深圳人不這么說話。但我還是要告訴你們，深圳還是中國的土地，深圳不是香港，香港也是中國的。
　　
　　他發(fā)現(xiàn)，那些工人一開始并沒把他當(dāng)回事，他們不知道書記是干嘛的，他們只認(rèn)董事長總經(jīng)理。但說著說著，他們就不再交頭接耳，他們就慢慢從墻根底下從宿舍里從飯?zhí)美锞蹟n來。他們可能是有點驚訝，不太明白這個人，特別是他說出的那些奇怪的話，那些有點暖人心又有點刺激性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