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中潮濕，她母親得了類風濕之后半癱。她父親猝然蒼老，白了所有頭發(fā)掉光了所有牙。好過的是她哥哥，年紀輕輕地就去飯店打更，飯店打更可以喝到食客們剩在酒桌上的酒。難過的是她，酷愛讀書的她，不得不面臨輟學。她當時正讀初三，再有半個月就中考，她模擬中考的成績很好，在鎮(zhèn)中學名列前茅。她的第一個人生目標是考進巴彥蘇蘇高中，巴彥蘇蘇高中是省重點，被稱為人才的搖籃和大學生加工廠。第二個目標是考醫(yī)科大學，畢業(yè)后到巴彥蘇蘇醫(yī)院穿白服當醫(yī)生。
　　
　　那一夜刮大風，窩棚被大風拔起來扔到河套里，窩棚里的一家三口哭成一團。她父親跪在她面前，說丫頭啊，逃活命去吧。她不走，咬牙堅持了半個月后參加中考。卷子交上去，她離開考場沒回家，直接搭一輛送草的汽車進了塞北市。
　　
　　進城后，她先在一家扒肉館做后灶，一個月下來，沒得到一分錢就被老板辭了，只落得吃一口客人的剩飯沒餓死。之后的兩個星期沒找到打工的去處，眼見得要挨餓了。這時候她想到了賣，賣了一頭長發(fā)之后賣血，這之后還賣什么？女人身上值錢的不過是襠間的一塊和胸前的兩坨，那么賣淫吧。
　　
　　經(jīng)早她一步進城的同鄉(xiāng)女孩介紹，她去水浪爽浴場賣處。塞城男人對農(nóng)村女初中生很是喜歡，稱她們?yōu)樾【G，綠色食品的意思。賣處之后有錢了，她拿到錢做的第一件事情是給家鄉(xiāng)打長途電話。電話打到班主任老師家里，班主任老師祝賀她：尖子生冒尖啦！你考取了巴彥蘇蘇高中。
　　
　　貝貝說，十六歲之前被破處，有壞處也有好處，壞處是比較疼，好處是年紀小人單純，精神上的打擊比較小。
　　
　　貝貝的身世，黎志堅聽得漫不經(jīng)心，任何一位小姐，都會為自己的沉淪編造一本血淚賬。盡管漫不經(jīng)心，但不影響他對貝貝產(chǎn)生好感，離開紅袖添香，她像一蓬由花盆移栽到田野里的花，紛紛揚揚地展開了。她的語速很快但有標點，其間用短促的嘆息劃分出自然段。語言好緣于牙齒好，她的牙齒很整齊很小，不笑看不到。講述的中間，她幾次對著車棚鏡用濕紙巾卸妝，真實起來的結果是嫵媚，她的臉部線條柔和，似乎一位畫家一筆畫下來的，中間沒有停頓。身體線條也可以，胸很大，兩個乳房的間距拉得很開，乳房以上呈現(xiàn)出一片光輝燦爛的溝文化。
　　
　　黎志堅喜歡這樣的胸。
　　
　　由于他和肖慶蕓沒有生育過的關系，他喜歡孩子，在喜歡孩子的基礎上喜歡孕婦。他認為，普通女人不過是曲線美，而孕婦的大肚皮高一等，是弧線美。他喜歡孕婦因負重而發(fā)出的喘息，這種喘息略粗，略濕潤，帶有一種食物消化到一半過程的氣味。他喜歡聽她們略含羞澀的笑，喜歡看到她們拉過衣襟或用提包掩蓋肚子的動作。他尤其喜歡獨自在路上踽踽而行的孕婦，每當遇到她們，他都跟在后面尾隨一段路，希望能夠為她們做點什么，比方扶一把，比方替她們拾起掉在地上的物件。在喜歡孕婦的基礎上，他進而喜歡生育后處于哺乳期的婦女，特別是年輕早育的婦女。只有處于哺乳期的年輕早育婦女，才有因過分飽滿而動蕩不安的胸。
　　
　　他幾次想問一問貝貝是否生育過，做小姐的，養(yǎng)個私生子或私生女，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但始終沒有問出口，作為名記者，和小姐之間的關系最好是一把一利索，他不想對貝貝了解得過多。
　　
　　十二點過一刻，平房里的燈亮了，說明有一名小姐出臺回來了。
　　
　　貝貝準備下車，下車前她問：我的身世你感興趣嗎，能見報嗎？如果能，我就開辟個第二職業(yè)，給你做報料人。
　　
　　杜平凡的破車嘴惹了禍，貝貝認定他是記者了。他說，首先我不是記者，在你的面前，我的職業(yè)是大哥。其次，你的身世雖感人但不能上報。幾年前的事情了，報紙發(fā)表新聞而不發(fā)表舊聞，除非日后你發(fā)展成馮富麗珍，副刊上可以刊登你的回憶錄。
　　
　　哇噻，太有才了！貝貝說，新聞舊聞的你內(nèi)行，諷刺賣淫女也內(nèi)行，大哥你肯定是記者，把我諷刺得很難過，你還是位高明的記者。她問，濱江午報有位黎首席你可熟悉？這位首席近來做城建拆遷的文章。
　　
　　名氣居然輻射到了貝貝的層次，黎志堅內(nèi)中一哂，嘴上輕佻：找他做什么，這位黎首席欠了哪位姐妹的嫖資？
　　
　　我的，貝貝說。
　　
　　然后她下車，下車后沒有馬上走。剛剛被比作馮富麗珍，此后的問話又被涮，這兩件事情發(fā)生在她敞開心扉說身世之后，顯然她很受傷。她把頭探進車窗，淚光瑩瑩地說，麻煩大哥捎句話，向黎首席和你的所有記者同行：花錢可以買嫖，但諷刺人花錢也不行，姐妹們賣淫不賣自尊心。
　　
　　黎志堅也覺得有些過分，抱歉地笑笑，然后打開車燈為貝貝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