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 隆 冬(4)
簡影出生在北京,但是她還沒遇到過像今年這么寒冷的冬天。
夏吹和建豪是上海人,他們似乎有著與生俱來的御寒能力,可以在睫毛掛霜的季節(jié)依然平靜地呼吸,完全不像南方人。
“其實,上海的冬天比北京冷,因為濕氣太重。”
夏吹對簡影解釋,并覺得她在任何問題上都突現(xiàn)著北方人的那種單純。
有人告誡過簡影,不要和上海人走得太近,容易被他們利用,因為上海人個個都精明得很,不料開學報到的第一天,她就和夏吹一見鐘情了。
準確地說,一見鐘情只是簡影單方面的感覺。至于夏吹到底是怎么愛上她的,至今仍是一個謎。
開學第一天,簡影站在學校報欄前面看公告,后腦勺癢癢的,老覺得有什么東西緊盯著自己,回頭一找,便看見一個陌生的男同學站在離她不遠處的梧桐樹下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她,可是,她一回頭他就背靠樹干轉(zhuǎn)移了視線。
他恬淡、沉寂,氣質(zhì)憂郁,簡影一眼就被吸引住了,那個男生就是夏吹。
后來,簡影不止一次問夏吹:“當時,你到底看上我哪一點了?”
夏吹每次的答案都一樣:“你的背影?!?/span>
原來是背影,這讓簡影有些不可思議,回想自己那時的樣子,整個人因為高考足足瘦了十斤,骨架子比梧桐葉還單薄,這樣的背影居然也能讓他動心?
或許,是那頭齊腰的長發(fā)吧,簡影狠心剪掉它的時候,夏吹失落了很久,那種表情就好像被她甩了似的,實在有些好笑。
夏吹就是這么個怪人,簡影從一開始就搞不懂他,但是,越不懂就越愛,那種無法解釋的狂熱讓她時常懷疑自己真正迷戀的,是和夏吹之間,富有挑戰(zhàn)意味的捉迷藏似的愛情,而并非夏吹本身。
通過夏吹,簡影又相繼認識了許多上海人。
簡影覺得,他們只是過于自愛、謹慎,偶爾有點小家子氣,并非如傳言中那樣需要時刻提防。相反的,從他們身上,她也領(lǐng)會到了上海人獨有的講究。
那種時刻保持的優(yōu)雅與體面,是簡影至今仍感到遙不可及的氣質(zhì)。
比如,夏吹深不可測的誘惑力,鐘建豪風流倜儻的瀟灑勁,這一切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臨摹出來的。
他們有點精怪,有點神秘,喜歡拐彎抹角,很少想什么就說什么。他們之間維系著一張無形的網(wǎng),有時候會讓簡影產(chǎn)生幻覺,仿佛自己忽然就變成了一個陌生的局外人。
不過,事實證明,他們一直與她分享著極其美妙的時光,一起學習、一起聊天、一起找樂子,無憂無慮,毫無芥蒂。
偶爾,簡影也會憂慮,擔心和夏吹之間會因為生長環(huán)境不同而產(chǎn)生隔閡。然而,三年了,一切都保持著最初最正常的模樣,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倒是那個糊里糊涂的鐘建豪,去年突然改變口味,放棄了追求上海美眉,成天和外語系的一個叫阮菁的北京姑娘攪在一起。
對簡影來說,這無疑是件好事,至少,圈子里又多了一個北京人。
寒假快結(jié)束這幾天,天氣忽然變暖了,于是,大家決定出來聚聚。
簡影提前來到約會地點,半杯茶的工夫,阮菁就進來了。
阮菁是那種讓人一見就想微笑,可人又風趣的女孩子,愛梳老式的麻花辮子甩來甩去,像是故意要把建豪的臉刷得锃亮。
阮菁坐到簡影身邊,要了一杯熱飲,接著,簡影就把在夏吹家過夜的事告訴了她。
“感覺怎么樣?”
“有點怪,不過,還是挺幸福的?!?/span>
“怪是因為你覺得這件事應(yīng)該他主動比較好么?”
阮菁的話問到點子上,但簡影并沒有感到后悔。
“這倒沒什么,夏吹一向比較被動,比較悶?!?/span>
兩個女孩各自喝口茶,沉默了一會兒。
“在他家,我看見一個女孩子?!?/span>
“你說什么?”阮菁放下手里的雜志。
“不是真人,是照片。”簡影幾乎馬上就憶起了那張臉。
“不知道為什么,我老也忘不了她的臉,很奇特的照片,很奇異的女孩子,好像故意躲在里面偷看我似的?!?/span>
“初戀情人?”
“不,是他妹妹?!?/span>
“夏吹從來沒和我提過他還有個妹妹,你真該看看那張合影,她妹妹有一張讓人過目不忘的面孔。”
“太漂亮了?”
“不是漂亮,是……”簡影搖搖頭,說不清楚。
這時,夏吹和建豪走進來。
“來啦!”
夏吹坐下來,對簡影揚揚眉毛,用眼睛和阮菁打了個招呼。
“噯,有一會兒了?!?/span>
建豪突然感到無法忍受。
“你們倆說話能不能不這么做作,戀愛中的人哪有一天到晚用‘你好’、‘我來了’這種詞兒來問候的?真受不了。”
夏吹笑笑,張開手臂,繞過椅背,把簡影的肩膀圈到自己的左邊。
簡影很默契地把腦袋靠了上去。
“這才像話?!苯ê篮軡M意地點點頭。
“我想把學生會主席的位子退了,你們覺得怎樣?”
“為什么?不是還有一年么?”
簡影認為這對夏吹畢業(yè)前的綜合評估會有影響。
“我想再打兩份工,怕忙不過來。建豪,你那邊有回音了嗎?”
“暫時沒有,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那個老總和我舅舅的關(guān)系至少拐三個彎,在北京沒有人脈是不行的,我擔心實力不夠?!?/span>
建豪說這些話時,用的是上海話。這種情況經(jīng)常發(fā)生,以前簡影一個人夾在他們中間時,即便夏吹攬著她的腰,握著她的手,她還是會感到不自在。
她知道他們不是故意的,且久而久之,也能聽得懂七八成,只是仍然開不了口,所以始終只有聽的份兒。不過,這倒是很符合夏吹的個性——在別人面前對自己有所保留,幾乎成為他的習慣。
我也不例外么?每到這種時刻,簡影就會不自覺地想。
“你們干什么?又說上海話?!?/span>
阮菁不給面子,立刻嘟囔起來。
“你干什么?那么兇?!?/span>
建豪捏捏她的鼻子,阮菁突然就愁眉苦臉起來。
“怎么了?忸忸怩怩可不是你的調(diào)調(diào)。”
“我遇到一件很悲慘的事。”
因為用詞過于嚴重,大家把目光都聚過來。
她突然忽地一下站起來,大聲吆喝:“我愛上一個人,從今天開始,我決定要追求他!”一瞬間,茶館里的眼睛全瞄向這里。
“有話好說,有話好說?!苯ê烙X得她真是滑稽透頂。
“坐下來,慢慢講?!?/span>
“不行!”她奮力甩開他的手,“坐下來我就說不出來了?!?/span>
“那你說吧,他是誰?叫什么名字?干嗎的?”夏吹繼續(xù)追問。
阮菁目視前方,表情嚴肅:“他的名字叫鐘建豪。”
建豪一口茶噴在桌面上。
“北廣廣告系的,干……”她低頭瞥了那狼狽的家伙一眼,“目前尚無職業(yè)。”
簡影笑起來。夏吹用手指撐住額頭,一邊忍耐一邊在桌底下猛踢建豪的鞋。
建豪一把將她拉回座位。
“不是說好了做哥們兒的嗎?”
“我是女的,干嗎要和你做哥們?”
“你賴皮,說話不算數(shù)。”
“我就耍賴,你準備怎么樣?”
“腦子壞掉了。”建豪又用上海話嘀咕。
“你說什么,用普通話再說一遍!”
他堅決不理。
“鐘建豪我警告你,以后沒有經(jīng)過我的同意不許隨便說上海話!”
“憑什么?”
“就憑你是我男朋友!”
“誰說我要做你男朋友了?”
阮菁一愣,接不上茬了。簡影剛想張嘴打個圓場,阮菁硬是把建豪的腦袋擰到她鼻子底下。
“你看看,仔細看看,我有哪一點不配做你的女朋友?”
他果然答不上來。阮菁得意地放開他,樂滋滋地端起杯子喝茶。
“阮菁,實話告訴你吧,我有喜歡的人,不信你問夏吹?!?/span>
阮菁嘴里咕嚕的茶水立刻變得難以下咽。
“什么?我怎么不知道。夏吹,他胡謅的吧!”
目光又回到了夏吹身上。
夏吹的眼睛卻和建豪攪在一起,兩個男人默默不語,一副盡在不言中的鬼樣。
“不玩兒了!真沒勁。”阮菁推開椅子向門外走去。
“你要去哪里???”建豪的口氣放軟了,他開始意識到四周有傷人的味道。
“你是豬,我不要你管!”
“她說你是豬?!焙営靶Τ雎晛恚悬c幸災(zāi)樂禍。
“所有人都聽見了,你不必重復(fù)?!?/span>
“會不會太過分了?”
簡影覺得阮菁這次是來真的。
“等著瞧吧,一開學,她照樣粘著我?!?/span>
“你真無恥。”夏吹插了一句。
“這話不公平,我無不無恥,你最清楚。”
夏吹被建豪犀利的眸子怔了一下,說不出話來。
“不行,我要回去了?!?/span>
這種氣氛讓簡影感到不爽。
“急什么?”
“小說新人獎的初賽作品我想早點開工,有些資料還沒整理好?!?/span>
歸途中,簡影忍不住問夏吹,建豪是否真的有喜歡的人,夏吹說不知道,然后,就若有所思地沉默了。
地鐵里本來就很悶熱,夏吹的沉默讓簡影的呼吸更加困難,于是她湊到他耳邊小聲說:“今晚來我家吃飯吧?!?/span>
“我得先去買點東西?!?/span>
“沒關(guān)系,我在家里等著你?!?/span>
簡影擠過來,柔軟的嘴唇在他臉上輕輕地啄了一下。
夏吹環(huán)顧四周,有點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