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 早 春(1)
尤子像農(nóng)夫似的盤腿坐在墓前,一個勁兒地哭。
小米不明白他為什么那么傷心,父親死的時候,寂寞得連個哭聲也沒有,盡管小米一直把他的碑弄得很干凈,但是,她知道父親還是很寂寞。
現(xiàn)在,母親也進去了。如果父親向她問起夏吹的事,母親會怎么回答呢?
小米把手放在墓碑上,忽然感覺到他們交織在一起的體溫正彌漫在她的掌紋中,偷偷地滲進皮膚里。
“別再哭了?!?/span>
她蹲下來拍拍尤子的肩膀。
尤子號啕的樣子很丑,小米認為夠了,連父親那份也哭得差不多了,誰知道,他的聲音更大。
“你怎么就不明白?我媽她一直在利用你。”
尤子抹把臉,抬起頭,神情非常肅穆。
“你不可以這么說你母親,她是個好女人,只不過命太苦?!?/span>
小米看著尤子,他有著和母親一樣佝僂的脊梁,那種貧瘠但柔韌的曲線讓她想起夏吹。
也許,他們真的有過愛情也說不定,小米最后一次撫摸母親的名字,無可奈何地想道。
“我想和你談?wù)??!?/span>
尤子走出墓地的時候?qū)π∶渍f。
“我媽已經(jīng)死了,還有什么好談的?!?/span>
“就因為她走了,我才要好好和你談一談。”
“沒什么好說的。”
小米加快腳步,尤子追上去抓住她的手。
“小米,你現(xiàn)在無親無故,除了那套破房子,你父母什么遺產(chǎn)也沒留下,你有沒有想過,今后的日子該怎么辦?”
“我還有夏吹,他在北京,我要去找他?!?/span>
“你哪都可以去,就是不能去北京。”
小米看見尤子臉上布滿陰霾。當年她攢足旅費想偷跑去看夏吹的時候,母親臉上也是這副表情。
“你沒權(quán)阻止我。我媽死了,上海已經(jīng)沒有任何東西讓我牽掛。”
“你不能去,你母親絕不會讓你這么做?!?/span>
“她憑什么!”小米尖叫,“她憑什么把我們分開!”
尤子驚呆了,他不相信眼前那對仇恨的眼睛是小米的,這孩子壓抑了太久的感情突然爆發(fā)出來的可怕,根本出乎她母親的意料。
尤子的內(nèi)心充滿恐懼,他感到力不從心,要掌控這樣的情況,也許是一件完全超出自己能力范圍的事情。
他冷靜下來,緊緊地握住小米顫抖的手指,試圖平復她的激動。
“小米,你聽我說?!?/span>
“我在你媽面前發(fā)過誓,要好好照顧你。就算為了你媽,能不能聽我一句,留下來,留在上海,繼續(xù)念書,然后考大學,你不是一直想上大學,當作家么?”
“讓我來幫你完成所有的夢想,好不好?”
小米一言不發(fā),沉靜地凝視他的面孔,然后,松開他的手。
“你知道我的夢想是什么?”
“去找我哥,陪著他,和他相依為命,就像我們小時候那樣,這就是我的夢想,既然你了解,就不要阻攔我?!?/span>
她不再理他,轉(zhuǎn)身徑直向大馬路走去。
“小米!”尤子大聲叫,她停下腳步。
“你會后悔的,你媽不想看見你這樣,你曉不曉得?”
小米轉(zhuǎn)過身去。
“我不需要任何照顧?!?/span>
“我只想和他在一起?!?/span>
尤子遠遠地看見她在笑,那是第一次,他看見她,笑得那么燦爛。
尤子一直沒能忘記那個笑容,不是因為它燦爛,而是因為這燦爛里蘊涵著太多未知的凄涼。
小米離開上海的那天,陽光特別明媚。于是,在去火車站的路上,她又一次走進昔日的校園,想再看一眼那棵連根的櫻花樹。
樹枝光禿禿的,絲毫沒有迎接春天的生機,小米摩挲著斑駁的樹干,希望可以給它一些發(fā)芽的力量。
園丁走過來告訴她,自從那一年,他們畢業(yè)離開學校之后,這棵櫻花樹就再也沒開過花。
“或許,是養(yǎng)分不足吧,總擔心它會突然間枯萎?!?/span>
“放心,它死不了,總有一天會再開花的?!?/span>
園丁望著佇立在櫻花樹下的女孩,覺得她身上倒彌漫著一股鮮花盛開的味道。
小米走后的那天黃昏,尤子在他們家的信箱里意外地收到一張來自北京文學雜志社的稿費領(lǐng)取通知單,上面寫著:“夏沙 收”。
尤子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給小米的,所以沒敢去領(lǐng),心想,還是等找到夏吹以后再慢慢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