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 早 春(2)
開學(xué)將近一個禮拜了,夏吹還是沒能找到合適的工作。
小米寄給他的錢在銀行里,一分也沒有動,他寧可申請助學(xué)貸款也不要動這筆錢。
夏吹仔細考量,決定委托勤工辦找?guī)追莘€(wěn)定的家教做。最后兩年的課程很緊張,幾乎天天要泡在實驗室里,如果拿不到獎學(xué)金,明年很可能還沒有找到工作就已經(jīng)負債累累了。
簡影一直希望能幫他的忙,可夏吹認為那不合適。他們?yōu)榇顺尺^架,不止一次。簡影認為自尊心在現(xiàn)實面前不能解決任何問題,本來以為,關(guān)系更進一步他便會理所當(dāng)然地妥協(xié),不料,還是一樣強硬,動不動就翻臉。
夏吹很清楚錢是他們之間唯一的界線,如果連這個線也破了,未來的關(guān)系將一發(fā)不可收拾,完全無法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簡影不知道他的想法,她只是不理解他到底在顧慮什么?
簡影的父母非常喜歡夏吹,認定他是個有出息的孩子,尤其是簡影的母親,幾乎把他當(dāng)做自家人看待。
談教授是一位出類拔萃的女性,學(xué)術(shù)精專,事業(yè)心強,唯一遺憾的,就是缺少一個像夏吹那樣出色的兒子,所以,偏愛夏吹也是性情使然。她認為夏吹不接受他們的幫助是對的,男人在任何時候都不能放低應(yīng)有的骨氣,忍辱負重才能成就大事業(yè)。她和丈夫早就商量過了,對于這個孩子,除非有能力改變他一生的命運,否則,寧可維持他原有的傲氣。
簡家夫婦已經(jīng)悄悄地開始為夏吹申請赴美留學(xué),希望他畢業(yè)后能順利地和簡影一起到美國繼續(xù)深造。照兩個孩子目前的關(guān)系來看,若干年以后他們很可能會在那里結(jié)婚定居,那么,做父母的也就了卻了一樁心愿,他們認為,對于夏吹來說,這才是最實際最好的安排。
當(dāng)然,這一切夏吹還不知道,就連簡影也被蒙在鼓里。
“您看我的條件還行么?”
“不錯,”勤工辦主任對夏吹的履歷很滿意,“你上面寫著高中時就有過家教的經(jīng)驗,要求高一些的家長會比較放心。”
這時,另一位老師走過來。
“你是夏吹嗎?”
“是。”
“你同學(xué)打電話來,說校門口有人找?!?/span>
大概是建豪,他們說好了中午見面的。夏吹趕緊填完表格,離開辦公室。
很意外,等著他的是個女孩子,背對著鐵欄桿,坐在一個笨重的行李箱上面。
逐漸靠近時,夏吹發(fā)現(xiàn)她有著似曾相識的,很長很直很黑亮的頭發(fā)和平滑窄小的肩膀,然后,他聞到一股清澈悠然的香皂味。
女孩紋絲不動坐在那里,不一會兒便察覺到背后有雙眼睛,她站起來回過頭,兩個人的目光立即接到了一起。
那一刻,他們中間沒有人走過,夏吹仔仔細細看清了小米的臉。
沒錯,是她,雖然那不再是一張十八歲少女的臉,可是,那種讓人透不過氣來的靈銳,依舊清晰無比地影映在她潔白無瑕的面孔上。
她長高了,顯現(xiàn)出年輕女孩的嫻靜和成熟,除去以往的樸素和倔強,似乎還多了點什么。
是什么呢?夏吹飛快地思索。
他想不出來,或者,不曉得該怎么想。直到現(xiàn)在,那種令他由內(nèi)而外、心亂如麻的感覺,還從未在他們之間出現(xiàn)過,從來沒有。
她就這么望著他,毫無保留地望著他,懷著足夠的耐心,等待著他一遍一遍、反反復(fù)復(fù)地辨認自己。
“夏吹,是我?!?/span>
她終于發(fā)出聲音,只要再遲一步,他恐怕就會哭出來。
夏吹走到她面前,看見她嘴角緩緩地揚起、微笑,一瞬間,他無法自已地低下頭去,伸手把皮箱拎起來,放下去,再拎起來,又放下去,小臂不停地哆嗦著。小米聽見他的呼吸非常急促,嚴重缺氧的樣子,立刻踮起腳尖,用雙手鉤住他的脖子,將下巴擱在他寬厚的肩胛上。
“別緊張,別緊張,是我,真的是我?!?/span>
夏吹虛弱的臂膀再也承受不了皮箱的分量,箱子重重地撞到地上。
他張開雙手,將小米攔腰抱起。
簡影本來是不會看到這一幕的。
她和阮菁在食堂與建豪碰頭時就奇怪夏吹為什么沒和他們在一起,夏吹的同學(xué)告訴她,他到校門口去見朋友了,于是,他們決定趕過去,以免錯開了兩頭找,誰知道,還沒走到大門口就看見他和一個陌生的女孩,像兩片沾了水的樹葉般緊緊地貼在一起。
“我的天,那是誰?。俊比钶俭@叫。
簡影的臉同樣面無血色。
鐘建豪先是瞠目結(jié)舌,爾后不由自主地向前跑了幾步,呆呆地觀察片刻,突然蹦起來。
“天哪!是她!她怎么來了?怎么會呢?發(fā)生什么事了?夏米!夏米!”
建豪丟下她們,沒頭沒腦地沖過去。
“是他妹妹?”阮菁一下子反應(yīng)過來。
“應(yīng)該是吧?!焙営皼]把握,這樣的場面她從來不曾遇到過。
阮菁火冒三丈,邊追邊罵:“神經(jīng)病??!人家兄妹團圓,你插什么腿!”
小米看見有人沖過來,下意識地推開夏吹。
夏吹扭頭順著小米的目光望出去,簡影已經(jīng)奔到跟前,正狐疑地打量著他們,心臟莫名其妙地一陣收縮。
“小米,你怎么來了?”
建豪興奮地握住她的手,一張臉熱血沸騰地紅成了辣椒。
“我來看夏吹,你好么?豬豆?!?/span>
“叫得好,叫得好,這說明你沒忘記我,可是你為什么不回信給我呢?”
小米瞥了夏吹一眼。
“太忙,沒時間?!?/span>
“這是夏吹的妹妹小米,我們?nèi)齻€在上海念高中的時候鐵得不得了,要不是該死的高考,恐怕一輩子也分不開,對吧小米!”
小米頓時被兩個女孩敏銳的目光包圍起來。
“原來你就是夏米?!?/span>
簡影確定她與照片上的女孩吻合,只不過,真人比照片顯得更嬌小,更淳樸。
“你好,我叫簡影,是夏吹的……”
“同學(xué)?!?/span>
夏吹突然接上來,并注意到簡影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他繼續(xù)不動聲色地將阮菁介紹完,然后再次提起那個皮箱,把目光轉(zhuǎn)回到小米身上。
“走,跟我回家去。”
“你不用上課嗎?”
“不用,今天下午沒課?!?/span>
他又撒謊,為什么要撒謊呢?簡影震懾,并感到心慌,那一刻,她有種奇怪的感覺。她覺得小米的出現(xiàn)就像是猛扎在夏吹心口的一劑蒙汗藥,讓他的眼睛再也看不見其他的人。
建豪沒有揭穿夏吹,他覺得無可厚非,小米千里迢迢找到北京,還有什么比陪伴她更重要的?
“我也沒課,我陪你們一起回去,今天我和你哥好好陪你逛逛,吃喝玩樂隨你挑?!?/span>
阮菁攔住他的去路:“人家敘舊你湊什么熱鬧?”
“我也要敘舊??!”
“鐘建豪!你敢逃課,我就和那個說斯瓦希里語的老外約會去!”
“去吧,去吧,趕緊去,記得文雅一點。如果他除了稀里嘩啦還對你動手動腳,你就CALL我,我一定第一時間趕來營救。”
“我呸!”阮菁氣得直跺腳。
小米覺得很對不起她,想勸豬豆去上課,可一直插不上嘴。
就在阮菁和建豪糾纏不清的時候,夏吹悄悄走到簡影面前。
“你先去上課,晚上我會打電話給你?!?/span>
“什么意思?”簡影毫不客氣地盯住他。
夏吹知道她指什么,但還是沒有做出相應(yīng)的解釋?,F(xiàn)在,他的腦袋比誰都亂,根本解釋不清楚。
“她……真的是你妹妹嗎?”
簡影望望小米,小米也在望她。
“那你以為她是誰?”
夏吹的語氣不容置疑。
“既然這樣,你要好好照顧她?!?/span>
她嘴角一翹,似乎試著想要對他微笑,可是,夏吹卻覺得這個半途而廢的笑容異常別扭。
“我會的?!?/span>
他牽起小米的手朝校門外走去。這時,建豪也擺脫了阮菁追上他們,與小米談笑風(fēng)生。
“完蛋了,”阮菁的腦袋惆悵地耷拉下來,“他喜歡的一定就是這個小丫頭,但愿她明天就走,否則我一定輸!”
簡影頭也不回地向教室走去。
阮菁的話讓她感到很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