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和親(4)
我們一路北上,沿途風貌漸漸不同。
京城以北,漸以華、素兩族人雜居居多,房屋建筑多帶有民族特色,紅墻金瓦,屋檐厚重翹,窗棱窄小。地貌也由平原轉為丘陵,還隱約可見東北處的山脈綿延。
此刻恰逢開春,路兩邊的桃花有些已經(jīng)開了,雖然沒有書里寫的那般花開三千、灼灼其華,但那幾枝稀疏的粉色在春日寒風之中微微搖擺,也格外惹人憐愛。
嘉月這樣一個嬌養(yǎng)在深宮的女孩子,自然很快就被外面新奇多彩的世界吸引了,終于不再成天哭泣。
她無意中看到菜場里有人賣山雞,覺得那鳥羽毛艷麗,就想要一只。
下人得了懿旨,拿一兩銀子買了一只山雞和一個籠子回來。
嘉月還給那山雞起了個名字叫藍鳳,每日拿吃剩的米去喂它。
那畜生也懂看人臉色,知道嘉月是主子,每次她來了,它都打起精神在籠子里雄赳赳氣昂昂地踱步,討她開心。
而我看這山雞就如同看一道辣子雞丁,或是干筍燜雞。所以雞每次見了我,都縮到籠子一頭發(fā)抖。
越往北走,山脈越多。我們的隊伍也開始爬山涉水。
我還好,反正有車坐。封崢他們那些侍衛(wèi)就比較辛苦了。山路不好走,馬容易崴著腳或者落了鐵掌,所以封崢他們都下馬徒步。
我從車窗往外望,就時常可以看到封崢的背影。青年人高大挺拔,看著背影,就覺得此人老實可靠。
我看封崢現(xiàn)在騎術嫻熟,忽然想起我當年朝他臉上扔馬糞的事。
聽說封崢被人扔了馬糞后,好一陣子見到馬就反胃,連馬圈都不去,而且他還養(yǎng)成了潔癖,進門就要洗手洗臉,身上一絲灰都不沾,身上常備帕子。
我想幸好他克服了對馬的反感,不然如今他身為京畿衛(wèi),經(jīng)常要巡視京城,不能騎馬,那就只有騎驢了。
這個想法一冒出來,我眼里自動將封崢胯下那匹精壯的栗色大馬換成了一頭黑皮短腿長耳朵驢。
那場景太滑稽了,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封崢黑著臉回頭瞪我一眼,“笑什么?”
我說:“我在想,假如……”
“不用說了!”封崢沒好氣地打斷我,“你一假如就沒好事,我不想聽!”
不說就不說,我自己偷著樂。
我們此行一路向北,正逢春季,北方春天比南方來的略晚。所以這一路,我們是踏春而行。
山林茂密森嚴,怪石嶙峋,山泉又自石上流過。泉水匯集成一個小潭,水邊有一株綻放的野櫻。粉紅似清雪的花瓣隨風輕輕飄下,落到水面,再隨著水流蜿蜒而下。
嘉月那些女孩子們以前只在畫里見過這般美景,覺得此處十分適合賞春,于是要求停車,在潭邊稍微休息一下。
櫻花飄零確實挺美的。水潭里還有小魚,花瓣落到水面,魚兒競相吞食。
嘉月覺得有趣極了,折了一只花,走到潭邊去逗魚。沒想她腳下石頭一松,眼看整個人往潭里栽去。我和封崢幾乎是同時出手,他快我半步,一把拉住嘉月的手,帶著她一個轉身,挽住了她的腰。
公主是得救了,可是我卻踩著了青苔,沒有站穩(wěn),撲通一聲掉進水里。
陽春三月,山泉還是冰冷刺骨的,而且潭底的尖石頭還把我的膝蓋硌了一下,痛得我臉都扭曲了。
封崢離我最近。他反應過來,將公主推給侍女,準備跳下來救我。
我忙喊:“不用!不用!我會水!”
這么冷的天,他下來也遭罪。我心腸好,也就不拖著他來受這么一回了。
封崢沒跳下來,不過他立刻解了佩劍,把劍鞘伸過來讓我抓。
我識水性,這潭子也不深,我游了幾下就踩到了底,自己爬了起來,然后被封崢拉上了岸。
這下,從頭到腳全濕透了,衣服還在不斷往下淌水。
封崢皺著眉頭看我,下一刻,一件還帶著體溫的披風搭在了我的肩上,將我一下包裹住。
我不禁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只是我凍得直哆嗦,上下牙齒打架,真心想說句謝謝的話,卻只發(fā)出嘶嘶聲。
嘉月忙不迭嚷嚷:“還愣著干嗎?你們趕緊服侍郡主換衣服??!”
侍女們匆匆跑來,要把我從封崢手里接過去。
封崢一放手,我的膝蓋感到劇烈的疼,人往地上滑倒。他看著我,眉頭一皺,一下將我打橫抱起。
我渾身冰冷,臉上卻發(fā)燙,語無倫次道:“你,你,你,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快放我下來!”
封崢神色肅穆,“我放你下來,你走得動嗎?”
好吧,我忍了。
封崢抱我回了我的車上。娟子和夏荷已經(jīng)搬來了幾個暖爐,把車廂里烘得格外暖和。我散了頭發(fā),再把身上的濕衣服脫了干凈。夏荷拿熱被子把我裹成一個大蠶蛹,娟子端來姜湯喂我喝。
我看不上那姜湯,問:“有沒有酒?”
“女孩子家,喝什么酒?”封崢在車外聽到了,輕喝道。
我辯解道:“我每次喝姜湯都會吐?!?br>
我不是騙人。姜放菜里,我吃著沒關系,煮湯喝就讓我反胃。
封崢說:“這荒山野嶺的,哪里來的酒?”
我一邊哆嗦一邊笑,“別,別說你們不偷,偷藏酒?”
封崢輕喝了一聲“胡鬧”,然后大步走了,估計是懶得理我。
我只好勉強喝了兩口姜湯。聊勝于無,病了最麻煩。
車門上忽然響了兩聲。夏荷拉開一條縫,外面的人遞進來一個酒壺。
我大樂,連聲道謝。
娟子進來笑道:“郡主先別忙著道謝啦,封大人送了酒就走了,您說了也白說?!?br>
“就走了?”
“是呀!轉身就走了?!本曜有銡獾奈骞贁D做一團,“封大人生得可真俊,就是總沒個笑臉……”
“娟子!”夏荷提醒她。
娟子急忙低下頭。
我喝著酒笑,“沒事,你說得對。他那人就那樣,好像咱們欠了他五百萬兩銀子沒還似的?!?br>
兩個侍女都笑了起來。
我這一落水,鬧了一個大笑話,我爹的老臉泡了湯。
這事也不知怎么傳到了他老人家的耳朵里,過了幾日,京城里有快馬過來給公主送皇帝的信,順便捎了一封我爹給我的家書。
我爹在家書里把我罵了個狗血淋頭,他甚至在書信里用了很多成語典故。這對于我爹這個粗人來說,意味著他已經(jīng)怒到滿口噴臟話了,而幫他書寫潤筆的王書記只好為尊者諱,自己填了一點文明詞進去。
我爹還在信里罵我“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說的好像我有心淹死公主,卻不小心自己落水似的。我想,偷看這封信的皇帝親信看到這句,不知道什么想法。
這次落水倒是有一大好處,就是封崢借口出門在外危機四伏,再不允許中途停靠下來游山玩水。
我雖然也少了許多消遣,可是早一日把公主送到北遼,就可早一日偷那個國寶,我也可以早一日回國。
我們即將前往的邊關是長裕關,依山而建,山壁陡峭險峻,壁立千仞。長裕關所在的那條山脈就叫長裕山,東西走向,延綿數(shù)十里,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將南北兩地分隔開來。
長裕關在山的東頭,前陣子丟的那個長平關在山的西頭。本來從長平去北遼要近一點的,但是長平是國恥,在長平嫁公主,恥上加恥,這才改在了長裕關。
長裕關山下有個縣叫易通,我們就將在易通稍事修整兩日,然后和北遼迎親的官員在長裕關匯合。
公主的車馬駕到,顯然在易通這里引起了轟動。我們進城一路,百姓們蜂擁而至,圍在路兩旁。這里地處兩國邊境,居民混雜,人群里不乏身材高壯,五官鮮明的北遼人。
我下了車,遠遠見封崢在和一個年輕白面文官說話。兩人拱手哈腰,你謙我讓,老實做作。
后來那文官過來給嘉月行禮,我才知道他是易通知縣廖致遠。
廖知縣是天福七年的進士,在同期之中,應該也算年少有為的了。邊關居民多混雜,廖致遠這個地道的東齊人被滿大街牛高馬大的北遼漢子一襯托,倒顯得格外斯文。
出門前,我爹跟我交代此行要接觸的官員時,特別和我提起過他,說此人沉穩(wěn)機敏,又頗有實干精神,很可惜不能為己用。
不能的原因,當然是因為像廖致遠這樣的年輕熱血青年,都是主戰(zhàn)派,視我爹為賣國老賊。我爹還借夸獎他的業(yè)績,并親自給他去過信。廖致遠只生硬疏離地回了半篇客套話,把我爹氣得夠嗆。
所以封崢為他介紹我說:“這位是魏公之女,瑞云郡主?!保沃逻h輕微一頓,抬頭看我。
這要換成別的女官,早罵他流氓了。不過我為人寬容豁達,隨便他看,而且為了讓他對我爹多點好印象,我還很親切地笑了笑。
封崢本來一身秋風蕭瑟地站在旁邊不言不語,這時突然眉頭一皺,兩道犀利的視線就朝我射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