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月28日

印度之戀 作者:(英)露絲·普拉瓦爾·杰哈布瓦拉


在“開化區(qū)”內(nèi),有一幢英國人的老平房一直沒有像其他建筑那樣被改造成市政機關(guān),而被改造成了旅客接待站。一位上了年紀的看守人受雇打掃這里的衛(wèi)生和向旅客開放。但是,他對履行這些職責并不積極,而且討厭外人的打擾,只想按照他自己的喜好獨自打發(fā)時間。當某位旅客出現(xiàn)的時候,看守人首先要他出示官方的許可證明,如果旅客拿不出許可證明,他就立刻認定這事跟自己不相干,轉(zhuǎn)身徑直回他那間舒適的茅屋。

昨天,我在旅客接待站外碰上了三位相當古怪的旅客。因為看守人拒絕開門讓他們?nèi)胱?,他們只好把行李堆在一旁,躺在接待站的游廊上休息。三人中有一個小伙子及其女伴,還有一個年輕男子,都是英國人。年輕男子說話時帶著英格蘭中西部地區(qū)模糊不清的口音,他自己卻不承認這一點。他自稱自己已經(jīng)拋棄了所有個人特征,甚至包括他的衣服,所以現(xiàn)在身上穿的只有一件橘黃色的長袍,頗似印度苦行僧;除了頭頂上留著一綹印度式頭發(fā),整個腦袋都剃得光光的。盡管他好像已經(jīng)拋開了世間俗務(wù),但仍像其他兩人一樣對看守人不許他們?nèi)胱〗哟径械讲豢臁D莻€姑娘尤其感到憤慨,她不僅對這個看守人不滿,而且對所有的印度人都不滿。她說,他們無一不骯臟且虛偽。她雖然長著一張漂亮而舒展的英國人的臉,可她說出這些話的時候,這張臉就變得粗俗而扭曲。我立刻意識到,她在印度待的時間越長,她這張臉就會變得越粗俗扭曲。

“你們來這里做什么?”我問她。

“尋找安寧,”她冷笑道,“結(jié)果找到的只有痢疾?!?/p>

她的男朋友附和道:“任何人在這里找到的都是這玩意兒?!?/p>

接著,兩人一起開始歷數(shù)他們不幸的遭遇:在阿姆利澤①的禮拜堂里,有人搶走了他們的手表;在去克什米爾的火車上被一個男人欺騙,那個男人謊稱可以為他們提供一所便宜的船屋,卻帶著他們支付的預付金消失得無影無蹤;也是在克什米爾,姑娘病了,患上的可能是阿米巴痢疾;在德里他們再次被騙,咖啡館里的一個家伙信誓旦旦地保證幫他們以最優(yōu)惠的匯率換到盧比,結(jié)果卻拿著他們的錢從后門溜走了;在勝利宮②,她被一群錫克族青年調(diào)戲;在前往果亞③的火車上,他的錢包被人掏走了;在果亞期間,他還同一個瘋瘋癲癲、手執(zhí)剃刀的丹麥人干了一仗,并且得了黃疸?。抢镎l(fā)流行病);而她還得過金錢癬,等等。

正在這個時候,一直在茅屋里為自己烹制可口食物的看守人走了出來。他對他們說,游廊上禁止任何人停留。英國男孩帶著挑釁的笑容說道:“好啊,有本事就把我們趕走?!彪m然疾病使他顯得有些虛弱,但是他畢竟是個身高馬大的年輕人,因此看守人也只能悻悻地站在那兒想著對策。過了一會兒,看門人又說在游廊上露營必須支付五盧比,其中包括從旁邊的井里飲水的費用。英國男孩用手指著一直鎖著的客房回敬道:“把門打開?!笨词厝擞谑峭嘶氐阶约旱拿┪堇?,繼續(xù)烹制他的食物,也許在想下一步棋他該怎么走。

男孩子告訴我說,在倫敦時他和女朋友曾聽一位來訪的印度教高僧講道,主題是“博愛”,因而對印度教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這位高僧的聲音柔和而有親和力,同講道的主題極為吻合。他告訴他們,博愛是甜蜜的海洋,洋溢在整個人類周圍,使我們沉浸在甜蜜的浪潮之中。他的目光溫暖感人,他的笑容充滿歡樂?,F(xiàn)場的氛圍也十分溫馨,擺放著茉莉花,點著薰香,還用香蕉葉裝飾其間。高僧的演講由兩位信徒伴奏,一個輕柔地吹著長笛,另一個則輕輕地拍打著兩片小巧的銅鈸。臺上的其他信徒都圍繞在高僧周圍。他們大多數(shù)是歐洲人,但是都穿著橘黃色的長袍,臉上露出純潔無瑕的表情,仿佛早已擺脫了罪孽和欲望的桎梏。講座結(jié)束后,他們一起用印地語吟唱圣歌,歌詞里講的也是波瀾壯闊的愛的海洋。離開講道堂以后,男孩子和他的女朋友仍然沉浸在無比興奮的情緒之中,久久地沉默不語。當他們終于開口時一致決定:為了找到渴望已久的精神財富,他們必須立即出發(fā)前往印度。

那位苦行僧說,他也是為了精神上的追求來到印度的。最初吸引他的東西來自印度教的經(jīng)書,來到這里以后他并沒有感到失望。在他看來,這些經(jīng)書中所闡述的精神在印度南部各重要寺廟中仍然清晰可見。他在那里生活了幾個月,像印度朝圣者那樣凈化自己的心靈,常常進入如醉如癡的冥想狀態(tài),周圍的世界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同樣得過痢疾和金錢癬,不過因為他生活在高尚的精神世界之中,這些疾病并沒有成為煩惱。同樣,住在寺廟里的時候他僅有的幾樣私人財物都丟失了,他也沒有煩惱。后來,他干脆找到一位印度教導師為他剃度入教,把一切代表他個人特征的東西和所剩無幾的私人財物一股腦兒拋棄,甚至包括他自己的名字。他得到一個新的印度名字,叫“契達南達”(與他同行的兩個年輕人都叫他“契達”)。從那一刻起,除了手中的念珠和用來向樂善好施的人們討飯的飯碗之外,他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一無所有的人。但是在實踐過程中,他發(fā)現(xiàn)這樣做仍然不能達到完美的境界,他不得不經(jīng)常寫信回家,讓家里人通過電匯寄錢給他。按照導師的教導,他以朝拜阿瑪那特圣窟①為最終目標,踏上了橫跨印度的朝圣之旅。到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跋涉了幾個月了。他最大的苦惱來自于某些人,他們總是尾隨著他,譏笑他;小孩子尤其討厭,他們會向他扔石頭和其他東西。他根本無法按照導師的要求在樹下過夜,而是不得不尋找廉價旅館作為庇護,而且還要為得到優(yōu)惠的價格同店主拼命地砍價。

看守人又出現(xiàn)了,他伸出三根手指示意道,在游廊上過夜的價格現(xiàn)在已經(jīng)降到了三盧比。英國男孩則再次用手指了指鎖著的房門。不過,現(xiàn)在談判已經(jīng)開始,用不了多久看守人就會拿出房門的鑰匙來。其實,后來的情況表明,待在游廊上反而要舒服得多,因為客房內(nèi)有一股發(fā)霉的氣息,而且光線昏暗;整個房間散發(fā)著死亡的味道。而且,他們確實在地板上發(fā)現(xiàn)了一只僵死的松鼠,這個房間以前肯定是一間餐室(那里仍放著一個帶鏡子和喬治五世①肖像的餐具柜),陰郁而壓抑,不可能另作他用。站在房間后面的游廊上,可以看到一片基督教徒的墓地。在那里,我看見了那尊大理石的天使雕像,它超過所有墳墓高高地矗立著,那是桑德斯夫婦當年專門從意大利定做的,作為紀念碑放置在他們孩子的墳墓前。我突然領(lǐng)悟到,這幢昏暗的房子肯定就是醫(yī)療總監(jiān)桑德斯醫(yī)生當年的家,這才意識到桑德斯夫人從自己的后游廊上就能夠看見她夭折的兒子的墳墓。

毫無疑問,那尊大理石天使雕像當年肯定是嶄新而完好的——天使展開熠熠生輝的潔白雙翅,懷中抱著一個大理石的嬰兒?,F(xiàn)在,天使只剩下一段無頭斷翅的軀干,懷中的嬰兒也失去了鼻子和一只腳。所有的墳墓都已經(jīng)破敗不堪——雜草叢生,無論是大理石的墓碑還是墳前的護欄,凡是可以拆走的東西都早已不復存在。這讓人產(chǎn)生了一種十分奇怪的感受:墳墓一旦像這樣被毀掉并為雜草所淹沒,墓中人就真正死去了。這片墓地的前面部分是印度基督教徒的墳墓,它們一直得到親人們的看護,相比之下顯現(xiàn)出一派怪異的生機,至少暫時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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