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瓦布一見面就說:“客人不再光顧主人家時,那主人家也就不再有歡樂。”盡管這句話用烏爾都語說出來可能更有感染力,但是奧莉維亞明白他的意思,內(nèi)心里既?受寵若驚的感動也有無地自容的愧意。
“所以,我來了。”納瓦布一邊說一邊張開雙臂,以表示他的真誠。
他仍然像從前那樣,帶來了一大幫隨從。但是,這一次他卻拒絕在這里停留;他不同意,是因為這一次輪到他做東了,在她接受他的款待之前他不能再接受她的款待。這使得她更加覺得無地自容,因為她無法向他解釋自己漠視他盛情邀請的原因。但是,他就像一個料事如神的精明人那樣,巧妙地幫她避免了不得不作出解釋的窘境。他告訴她說,他大老遠(yuǎn)趕來是想邀請她一起乘車兜兜風(fēng),如果她愿意的話,也許還可以在某個陰涼處再吃一頓小小?野餐?他不能——也不愿意——再次被拒絕。整個路程也不過半個小時,哪怕只有一刻鐘也好,要她把這僅僅看做一個象征性的姿態(tài),作為對他本人的補償。這些話聽起來好像已經(jīng)成為涉及諸多復(fù)雜微妙的印度禮節(jié)的問題。也許的確如此,她怎么知道呢?再說,她確實非常想去!
他開來了兩輛車,一輛勞斯萊斯和一輛阿爾法·羅密歐。那些年輕隨從都擠進(jìn)了阿爾法·羅密歐,而他自己、奧莉維亞和哈里則坐進(jìn)了勞斯萊斯。哈里同司機(jī)坐在前面。他們驅(qū)車經(jīng)過克勞福德夫婦的家,經(jīng)過桑德斯夫婦的家,接著又經(jīng)過了教堂和墓地。然后,他們進(jìn)入開闊的鄉(xiāng)間,?續(xù)向前行駛。納瓦布挨著她坐在鋪著珍珠色襯墊的后座上,伸展著四肢,一條腿放在另一條腿上,雙臂隨意伸開放在靠背上。一路上他都沉默不語,只是不停地抽煙,抽了很多。汽車穿行的鄉(xiāng)間大地被烈日炙烤著,地面如玻璃一般閃耀,無邊無際地延伸出去。途中,納瓦布伸出手越過奧莉維亞,拉下了她那一側(cè)車窗上的遮陽布,似乎不想讓她看到那片干涸的土地。但是,他們已經(jīng)駛出薩蒂普爾進(jìn)入卡哈姆,這已經(jīng)是他自己土邦的土地。沒有人提及他們要去什么地方,奧莉維亞也不問,她認(rèn)為那是冒傻氣。納瓦布的沉默使她感到不安:是他覺得無聊還是心情煩悶?可?,如果他心情不好,又為什么執(zhí)意要帶她出來呢?她認(rèn)為,現(xiàn)在既然來了,無論他的心情好壞她都只能順從,就好像自己已經(jīng)完全處在他的控制之下。因為出汗,她的裙子已經(jīng)緊緊地貼在大腿上,她擔(dān)心一旦走下汽車,由于坐在座位上而變得皺巴巴的后擺會不堪入目。
汽車離開公路轉(zhuǎn)入一條狹窄的小道,行駛開始變得很困難。汽車不停地顛簸,使他們很難保持身體的平衡,奧莉維亞不得不緊緊抓住車廂里的吊帶,以免自己撞到納瓦布的身上。出于各種復(fù)雜的原因,她非常害怕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就這樣行駛了一會兒,汽車再也無法前行了,他們不得不統(tǒng)統(tǒng)下?開始步行。山路逐漸變得越發(fā)狹窄陡峭。納瓦布仍然緘口不語,但是他會不時把樹枝拉到一旁,為奧莉維亞清除前進(jìn)的障礙。盡管如此,她還是不斷被荊棘劃傷,而且一些蚊蟲開始叮咬她的皮膚;她頭上的草帽已經(jīng)滑到一邊耷拉著,全身酷熱難耐,幾欲哭泣。她回頭看時,見到了哈里,他不僅同樣熱得難受,而且還跟在他們身后痛苦地喘著粗氣。隨行的其他人都跟在后面但保持著恭敬的距離。納瓦布在前面帶路,他的白色薄棉衫、白棕色相間的鞋子纖塵不染。
他把一叢荊棘扒拉到一邊,讓奧莉維亞走到他的前面。他們來到了一片陰涼的小樹林里,樹林中央?一個石砌的小神龕。這里不僅綠樹成蔭、十分涼爽,甚至還能聽到潺潺的流水聲。來自王宮里的另一些仆人已經(jīng)在這里為他們的消遣活動做好了準(zhǔn)備,地上鋪好了地毯,上面擺放著坐墊,仆人們示意奧莉維亞倚靠在上面休息。納瓦布和哈里也來到她身邊,隨行的年輕侍從則被打發(fā)到一邊自尋其樂。仆人們趕忙打開一個個食品籃,取出一瓶瓶酒冰鎮(zhèn)起來。
直到這個時候,納瓦布才又變得神采奕奕起來。他為這段艱難的旅行表示歉意,說:“這一路讓你感到很可怕吧?是啊,確實很不容易。我們印度的氣候就是這樣惡劣!對此種不便,我感到非常、非常的抱歉?”
“這里倒是個不錯的地方。”奧莉維亞一邊說,一邊覺得大大地松了一口氣,這是因為一來她感到?jīng)鏊褪娣嗔?,二來他又恢?fù)了平常和藹可親的樣子。
“這是個非常特別的地方,”納瓦布告訴她說,“你別急,過一會兒再告訴你為什么,因為我認(rèn)為我們必須首先照顧一下他:你看看他?!闭f著,他指了指哈里,只見他早已癱倒在一塊地毯上,張著雙臂,精疲力竭地喘著粗氣。納瓦布笑道:“看他變成什么樣子了。真是個弱不禁風(fēng)的家伙。依我看,他就是體質(zhì)太虛弱,完全不像一個正常的英國人。不——我是否應(yīng)該這樣說,我認(rèn)為他是一個非常不正常的英國人?!彼麨樽约旱男υ捁笮ζ饋?,明亮的眼睛和潔白的牙齒在笑聲中閃爍;但是與此同時,他又十分憐愛地把一個坐墊輕輕地塞到哈里的頭下。哈里緊閉著雙眼嘟囔道:“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什么要了你的命了?是這里美麗的景色嗎?這可是我的祖先們認(rèn)為無比神圣的地方。要不,也許是我們這位尊貴的客人?”他朝奧莉維亞微微一笑,然后問她道:“喜歡這個地方嗎?我把你帶到這里來,你不介意吧?我真希望瑞弗斯先生也能同我們一起來,但是我覺得瑞弗斯先生一定忙得脫不開身?!彼w快地伸出舌頭舔舔嘴唇,接著又飛快地瞥了奧莉維亞一眼,一本正經(jīng)地說:“瑞弗斯先生可是一個完全正常的英國人?!?/p>
“我就知道你喜歡他。”哈里俯臥著身體回敬道。
“睡你的覺吧。我們沒有同你說話,是我和她兩個人在說話……我猜想,瑞弗斯先生肯定上過英國的某所公學(xué)①,對嗎?是伊頓②還是拉格比③?遺憾的是,我自己沒有那樣的機(jī)會。如果我有個兒子,我想我肯定會把他送到那樣的學(xué)校去。你認(rèn)為這個主意怎樣?孩子需要得到非常良好的教育和嚴(yán)格的訓(xùn)練。當(dāng)然啦,哈里完全討厭這一套東西,按他的話說那是——哈里,你是怎么說來著?”
“野蠻?!甭牭贸鰜?,他對此深有感觸。
“真是一派胡言。這只是對你這樣的人而言,因為你不正常。還是讓我們來試一試,看看能不能讓他變得正常一點兒,瑞弗斯夫人,你認(rèn)為如何?”說完,他又沖她微微一笑。接著,他對那幫年輕小伙子發(fā)出一個指令,他們立刻跑過來圍在哈里身邊,一個人按摩他的腿,另一個人按摩他的脖子,第三個人則去撓他的腳心。他們顯然喜歡這個游戲,哈里也不例外。納瓦布在一旁作壁上觀,得意地笑個不停。不過,他發(fā)現(xiàn)奧莉維亞覺得被冷落時,立刻轉(zhuǎn)過身來面對著她。現(xiàn)在,他又恢復(fù)了上次晚宴上殷勤待客的主人模樣:專注、禮貌、體貼,讓她覺得自己才是這里他唯一在乎的人。
他邀請她一起去看看那個神龕。這是個粉刷成白色的普通小神龕,上面有一個帶斑紋的拱頂。神龕內(nèi)有一些格子窗,上面系著許多紅線,是香客們祈求愿望成真而留下的。他們還在神龕中間刷白的小土墩上留下了許多花環(huán),只是花朵已經(jīng)枯萎。納瓦布向她介紹說,這個神龕是他的一位祖先修建的,是為了致敬曾居于此的費道斯大師。費道斯大師是一位虔誠的宗教領(lǐng)袖,離群索居于此,終日祈禱。納瓦布的祖先阿瑪努拉·汗曾經(jīng)是強盜,在莫臥兒人、阿富汗人、馬拉特人①和東印度公司彼此混戰(zhàn)的時期,騎著馬帶領(lǐng)一幫匪徒在這一帶廣闊的鄉(xiāng)間里打家劫舍。在其長期的匪盜生涯中,他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興衰起伏。有一次,他的人馬在戰(zhàn)斗中喪失殆盡,只有他獨自一人身負(fù)重傷卻僥幸逃脫,來到這片小樹林避難。費道斯大師把他藏起來,躲過了仇敵的追殺,并精心為他療傷,使他最終恢復(fù)了健康。數(shù)年后,幸運之神再次向他微笑,發(fā)了財?shù)陌斉ず乖俅位氐搅诉@里。但是,小樹林中已經(jīng)不見了大師的蹤影,沒有人知道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情,甚至不知道他是否還活著。因此阿瑪努拉·汗所能做的便是為這位圣人修建這個小神龕。
“因為他這個人絕不會忘記自己的朋友,也不會忘記自己的敵人?!奔{瓦布接著介紹他這位祖先的為人?!八焚~必還,無論是恩是仇,都牢記于心。雖然他只是個粗魯?shù)膽?zhàn)士,但是秉性耿直且珍重榮譽,是一個真正偉大的斗士。英國人就非常喜歡他。我覺得,你也一直喜歡這樣的人吧?”他滿眼期待地看著奧莉維亞。她忍不住笑起來——被冠以英國人代言人的頭銜總顯得有些怪異。接著,他也笑了,說:“我說對了,你喜歡能征善戰(zhàn)、特別是騎在馬背上的硬漢。你最喜歡的還是馬背上的騎士??晌艺J(rèn)為,你對其他人不太看得上眼。”
“其他人都是什么人?”奧莉維亞笑著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