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ebruary
為什么做了廚師,這個問題有點兒奇怪。因為這個問題和“你為什么偏偏愛上這個人”沒什么兩樣。我當然無法做出明確的回答……也許對有些人來說,春天是重新煥發(fā)生機的季節(jié)。然而對于有的人來說,還沒有擺脫剛剛度過的冬天的余震,只是把一只腳掛在這個季節(jié)里。
5
春節(jié)假期的最后一天,天氣很冷。散步回來的路上,我買了件羽絨服。身體活動的時候會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聲音,仿佛有骨頭在空桶里晃來晃去。第二天,我穿著這件淡綠色的羽絨服去諾娃上班。飯店在二層,我跑上盡頭有積雪的七個木臺階。在二十三歲之后,二十九歲之前,為了經(jīng)營烹飪教室而辭職之前,這六年時間里,我每天都通過這個臺階上上下下?,F(xiàn)在我三十三歲了,但愿我能說自己是臨時去了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如今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然而無論穿多厚的衣服,身上都抹不掉斑駁的痕跡,就像翻鍋時油濺在胳膊上燙出的大小傷疤。我用雙手緊緊抓住冷冰冰的玻璃門把手,手心粘在了門把手的表面?,F(xiàn)在,我是這里的七名廚師中的一員。門發(fā)出吱吱嘎嘎的聲音,像是抗議,不過還是輕柔地開了,仿佛是一個友好卻顯得冷漠的人。我使勁吸了口氣,已經(jīng)有人在廚房里烤起了面包。
看得出來,我不在的時候,另外六名廚師曾經(jīng)談論過我。腌肉,烤制每天都要使用的面包和蛋糕,清洗芝麻菜。早晨的廚房漸漸有了活力。我夾在他們中間,假設自己是K。K曾經(jīng)是廚師長的徒弟,從意大利烹飪學校阿凡尼諾畢業(yè)后就職于這家西餐廳。我和廚師長共事六年,我是他的首席弟子。擔任首席廚師長不到一年,K就獨立出來,開設了烹飪教室。還讓部分熟客放棄諾娃,改到WON’S KITCHEN去吃飯,或者找WON’S KITCHEN負責宴會食物。經(jīng)過口口相傳,K的烹飪教室在江南地區(qū)打出了名氣。這時候,K和同居七年的年輕建筑師分手了,他愛上了有名的女人,O。他給K留下了一條狗。K關閉了烹飪教室,重新回到諾娃……K的人生就用這簡單的幾句話輕松概括出來了。即便是我,也會在K不在場的時候談論她。想到這里,我反而安心了。至少,K過的不是誰都不愿談論的生活。
我的職位在樸經(jīng)理之下。我離開這里的時候,樸經(jīng)理是我們這里年齡最小的廚師。我可以不用擇菜,不用收拾蝦和雞。我無所顧忌地跟那六名并不完全了解K的生活的廚師們擠在狹窄的廚房里,煎炒烹炸。如果有愛說話的人又說起K,也許會說,剛來廚房的時候,她夾在前輩廚師中間,稍微有點兒膽怯。她好像故意展示自己永不熄滅的欲望,過多地占據(jù)了廚房空間。盡管這個廚房里沒有人對K四年之后的重新登場說三道四,然而這的確是所有人都關注的事情。我對K絕口不提,仿佛我根本不認識她。也許有人會談論自己被刀劃破的手指,或者磨疼腳趾的皮鞋,但是誰都不會提及自己的嘴巴。擁擠的午飯時間過后要換桌布。我像拿起被罩似的用雙臂展開熨得平平整整的白色桌布。那時候,我突然產生了這樣的疑問,K的生活到底錯在哪兒?
下午三點到五點之間不接待客人的營業(yè)方針依然沒有改變。這段時間要準備好晚餐需要的材料,某位廚師制作加入牛油果或飛魚子的簡單肉卷,或者三下五除二就能吃完的少量素面之類的點心,大家分著吃。以前我經(jīng)常做加白糖的煎蛋卷,或者加入親手榨取的橙汁和蜂蜜,用剩下的水果做成沙拉?;蛘呦?,或者甜,點心應該具備兩者當中的某種口味。
衛(wèi)生間旁邊的走廊盡頭有通向后面的鐵制樓梯,我靠在那里。這時候,我聽見有人大步向我走來。我還不想讓別人發(fā)現(xiàn)我獨自站在這里。K這樣想著,連忙甩了甩手,轉過身,假裝要回廚房的樣子。廚師長拿著切成兩半的厚厚的長法棍,氣呼呼地迎面走來,不分青紅皂白地用力塞入我的口中。
“我們不需要不吃東西的廚師?!?/p>
“……”
“你忘了嗎?廚師必須保證體力?!?/p>
“……”
“你說,我會吃的?!?/p>
我的嘴巴被長法棍塞得滿滿當當,無法回答。不管是實習期還是現(xiàn)在,我在廚房里從來不用眼睛偷看他的菜,也不用耳朵聽他不時說出的話,不用鼻子聞氣味,也不用嘴巴打聽自己不知道的事,而是趁他不在的時候,偷偷品嘗。他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我不吃東西的呢?我上班才只有三天。
生病之后,我明白自己把吃飯當成了修煉。適量,少量,慢慢地吃。至少在吃東西這方面,我是按照自己忌諱的方式來進行,就像沒有激情的舞蹈。這樣吃東西不能喚醒味覺。也許K失去的還有一樣東西,那就是對好食物的感覺和制作美味食物的強烈沖動。廚師長說得對,不需要不吃東西的廚師。烹飪這種行為并不只是發(fā)生于在廚房里拿刀的時候。
我感覺連喉嚨也被壓抑住了。我點了點頭。除了涼牛肉,還有蘑菇沙拉、腌黃瓜、洋蔥和西紅柿,這個是卡蒙貝爾奶酪,面包里抹了帶芥末粒的芥末醬。我大口吞下長法棍三明治,看著廚師長走進廚房。他很少親自制作零食,經(jīng)常用一根香蕉、一個橙子或一杯咖啡輕而易舉地結束一頓飯。他一點兒也沒變。我大口吞咽著他做給我的三明治,自言自語。
不管怎么說,這個真的很大,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