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樹明班長犧牲后,晚上睡覺,副班長劉向路跟趙興元“筒腿”。
劉向路40多歲,淄川縣和尚莊人,原是煤礦工人。在半人來高的煤洞里,沒白沒黑地刨煤、拖煤,身上的傷疤里都是煤灰,一道道黑黑的。村里有人參加抗日軍,鬼子包圍村子,機槍掃射,死傷300多口人。他被壓在死人堆里,天黑后爬出來,投了八路。他高個子,大眼睛,眼神卻不好,行軍總摔跟頭,大家就叫他“劉瞎路子”。關(guān)節(jié)炎也挺嚴重,走路兩條腿一拐一拐的。那煤窯里都是水,人就在水里泡著,腿腳能好嗎?當(dāng)時部隊非常缺乏炸藥,不久組織上把他調(diào)到煤礦,做地下工作,收集炸藥去了。
趙同志,想不想家呀?家里都有什么人呀?有房子、有地嗎?
那時都叫“同志”,“趙同志”、“劉同志”、“班長同志”、“排長同志”、“指導(dǎo)員同志”。趙興元那次雨夜掉隊,班長畢法四回來找他,一聲聲叫著“趙同志”。如今叫聲“同志”,一些人會覺得硬邦邦的,那人已經(jīng)老舊過時了。那時一聲“同志”,沉甸甸、熱乎乎的,聽著可親近了。趙興元就跟劉向路講起來。父親是個畫匠,畫財神爺、張仙爺(保佑小孩的)、灶王爺、觀音菩薩,去廟里畫佛祖、畫山水,也畫棺材,還扎紙人紙馬,扎風(fēng)箏,扎完了再在上面畫。父親是五師自通的,勤勉、認真、專注,因為那不光是一家人的飯碗,還因為父親天生酷愛畫畫。
打記事時起,趙興元的腦幕上就涂滿了那些花花綠綠的圖畫。那畫在使趙家保持一種較好的生活水平的同時,也曾勾起他子承父業(yè)的欲望???0歲時父親去世,一切都成泡影。山東人有闖關(guān)東的傳統(tǒng),比他大6歲的哥哥肩起生活的擔(dān)子,去東北打工。從章丘坐火車,再乘船到大連,路費8元錢,借了9元錢,3年間利滾利滾到了38元。趙興元參軍前一個月,“放錢”的人來討債,房子成人家的了,還差18元。
他還不知道,自他參軍后,媽媽和奶奶就顛著小腳,輪換著出去討飯。怕村里人見了笑話,到幾十里外的地方去討,起早貪黑,兩頭不見太陽。
劉向路就告訴他,這“放錢”就是剝削,地租更是剝削。地主不勞動,只出土地,種子、肥料都是佃戶的,春種、夏鋤、秋收忙活一年,不管收成多少,好地主和你對半分,差的六四分,壞的七三分,窮人的汗水都流進了地主的腰包。其實這世上地主沒有好壞,都是窮人的死對頭。資本家也是一樣,為他們賣命,多少人埋在井下了,像俺這樣的煤礦工人,叫“埋了沒死”。天下工農(nóng)是一家,天下窮人是一家,共產(chǎn)黨、八路軍就要聯(lián)合窮人打天下,建立一個沒有剝削、壓迫的社會,人人有飯吃、有衣穿、有房住、有書讀,讓窮人都過上好日子。
這是趙興元第一次受到階級教育和革命理想、前途教育。
之前,趙興元別說“剝削”、“壓迫”,連“地主”兩個字都未聽過。他們家那地方人,管地主叫“財主家”。劉向路一天書沒讀,道理講得一套一套的,他覺得這個人很了不起,有水平,挺羨慕。許多新詞兒是第一次聽說,卻覺得挺順溜,心里挺亮堂。
那時,他不知道劉向路是黨員,也不知道第一次戰(zhàn)斗后,黨支部看出他是個好苗子,開始培養(yǎng)他入黨了。